生命深处长出的细腻:日常生活书写与女性经验表达
【引言】
《你的夏天还好吗?》是韩国“80后”女作家金爱烂的第三部短篇小说集,一共收入八篇作品,讲述了八个不同的故事,通过对形形色色的人物生命状态的描写,展现出当代韩国社会生活的一个个横切面。不可否认这是一本畅销书,在中国也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然而,作品承载的意涵远远不止于“畅销”本身,其日常书写、细腻表达及蕴含的女性经验都能引发更广泛和深入的思考。
一、日常书写:真实而破碎的生活
生存在现代城市之中,陷于困境却没有彻底沉沦,而是不断游走、追寻着人生的希望,这是金爱烂笔下一众人物正在经历的日常。看似完整的表象之下,漂浮着无数琐屑的碎片,共同拼凑起真实而破碎的现代生活图景。
1.身处困境又不断游走的人物
这本小说集包含了八个故事,其中出现的人物,是抱着幻想与曾经暗恋的学长见面却被拉去录制大胃王比赛的胖女孩,是因经济拮据而搬入环境较差的公寓的新婚夫妇,是父亲去世后与精神失常的母亲在洪水中守着危房的孤独少年,是自己一事无成、不受家人待见、妻子患病去世的苦命男人,是年老秃顶却依旧劳累工作抚养入狱儿子的独身女人,是追求高品质物质生活却仍然难逃狼狈窘迫的二十八岁女性,是一对在旅行中矛盾不断深化直至爆发的闺蜜,是相貌平平、负债累累、曾误入传销组织的大龄单身女性。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陷于穷困悲惨的境地,并且几近赤裸地暴露在现实之中,金爱烂的笔触又总能抓住那些细微的难堪,将其活生生地书写在纸面上。然而,这些人物从未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过,只是在各自的生活里“静静地浮起又沉落”;直到某个瞬间,伴随着内心深处发出的一声闷哼,几滴不再温热的泪水才簌簌地滚落在地上,又随即消散于尘土中。面对所谓的命运,他们不曾高调地反抗,可这也不意味着屈服,而是压抑与涌动两股势力并存其中的一种生活姿态。
我想求救,然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却又只顾喘气,喊不出来。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浮起又沉落,反反复复。 ——《你的夏天还好吗》与此同时可以看到,即便身处困境,这些人物也并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每个人都在试图寻找、不断游走、追问自我的存在,使得书中流动着一种沉潜的生命意识。迷惘、沮丧、焦虑、怀疑这些情绪的确存在,但书中的人物也用行动提醒着我们,总有一些东西值得为之奋力前行,人生并不是完全的虚无。“游走”的意义,不在于沿着某条路线或者抵达某个目的地,而在于这一在途的行为姿态本身。相应地,故事的结尾也总是将人物悬置在一个未知的状态里,仿佛等待着什么的到来,又仿佛陷入永无回音的终结,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似乎无法预测却又自有定数的未来。而此刻,一切将行未行、将逝未逝,生命的意味延展开来,作品中便有了潜在的张力,人物内蕴的力量也变得坚韧而绵长。
小腹痛如刀割。我用力握住混凝土碎片。远处,蔷薇公寓、旅馆、教堂、大楼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我不知道分娩能否成功。——《虫子》我要继续等待。眨着被水浸湿的睫毛,我久久地望着形成月晕的夜空,颤抖着铁青的嘴唇,小声嘀咕:“会有人来的。”刺骨的寒风吹来,歌利亚剧烈摇摆。——《水中的歌利亚》她们的脚步将去往何处,又将停在哪里,还无法预测。 ——《尼克塔酒店》这本书的视线所及,正是普通人的真实生命状态,书中所塑造的人物在当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代表了广大普通人常有的生活姿态,每个人也都能在人物身上完成不同程度的自我投射,金爱烂作品的广受欢迎离不开这一重要原因。
2.现代城市的生存体验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典型产物,却又反过来塑造着现代人类,现如今,人与城市之间呈现出一种复杂交织的共生关系。这本书中的故事都在城市里发生,对首尔这座韩国第一大城市更是有多处描绘,由此构成了人物活动的总体背景;通过对众多“首尔人”的生活进行书写,作品向我们展现了现代城市的生存体验。
红色、黄色、白色、蓝色的灯光,像糖果撒在远处漆黑的都市上空。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漂亮的首尔,我在这里。——《三十岁》这里不是丛林或迷宫,而是城市;前面不远就是首尔中心,那里有旅馆,有教堂,有家庭餐厅。 ——《虫子》复杂而庞大的现代化系统以静态形式祥和运转的时候,那种万无一失带来的奇怪压力、宽慰,抑或美丽,也存在于机场。——《一天的轴》冬夜,亮着“空车”的出租车画出长长的灯光四处游荡。那是承载着各自的苦衷、故事和歌声的城市的蝶群。 ——《那里是夜,这里有歌》城市是美丽的,但这种美丽就像永远吃不到嘴里的糖果一样,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城市是迷人的,却如同丛林或迷宫一般,让人容易在其中迷失了方向;城市是充满秩序感的,仿佛万无一失地永远运转着,而每个人只是庞大系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零件。当现代人将全部生活寄托在城市中时,城市也就成为了人物内在情绪与感受的外化,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与其说城市是孤独的,不如说生活在城市当中的现代人是孤独的——孤独,既是个体切实的生命经验,也成为了群体普遍的精神困境,并且与现代城市生活有着不可剥离的紧密关联。
最近我有时会想,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都市的甜蜜或许就是这杯咖啡,比如特浓咖啡和冰摩卡,比如焦糖玛琪雅朵和混配冰绿茶等。 ——《角质层》不一会儿,食物垃圾计量袋里露出的污水气味乘着凌晨清凉的空气进入琪玉女士的家。那是昨天夜里辗转反侧的城市阴沉着脸、伸懒腰时散发的口臭。——《一天的轴》每天我都在痛饮城市。这改变了我的表情和语气,改变了内脏的秩序。——《虫子》除了深刻的孤独,城市还带给人一种鲜明的矛盾感。一方面,城市给予人们享受美好的可能,去追求更便捷、更舒适、更高品质的现代生活;另一方面,城市会暴露出真实而不堪的一面,让生活其中的、尤其是城市底层的居民不得不承受现代文明生产的“污秽”。更重要的在于,这种矛盾无法调和,现代人只能“痛饮”——甜蜜与恶臭的并存,是现代城市的奇观,也是真实的生存体验。
消费让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参与大城市旺盛的生产活动。我也从属于这种新陈代谢的感觉,也就是在我支付账单的时候,我可以得到某种暗示,我可以更好地进行生产活动。 ——《角质层》此外,矛盾感还来自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张力,并以欲望这一典型形式存在于现代城市当中。就城市本身而言,它是人类欲望的象征,也是人类欲望的结果;城市满足着人类的欲望,又不断激发和制造出新的欲望。本雅明曾说,“现代城市是膜拜商品的圣地”,对于物质的追求成为现代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角质层》一篇中的女主人公就是生动的例证。因物质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而感到焦灼,这是一种易于理解的感受;而现代人更为常见的一种状态是,满足了一时的物质欲望之后,心灵却感到长久的失落与空虚——像影子一样,一刻不停地追随。
从外部的生存困境到内部的心灵状态,城市如万花筒般展示着现代人的精神面貌,这不仅仅是对韩国社会生活的表现,更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现实映照。金爱烂对于现代城市及现代人生活的真实书写极富刺痛感,却包含着一种不失温度的现实人文关怀,展现了这位年轻女作家认识和思考世界的独特方式。
3.表象之下漂浮的碎片
从这些人物及其所处环境可以看出,这本小说集聚焦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一方面细致描摹城市生活的日常图景,从小的幽微心事到大的普遍困境,充分展示出现代人的生命状态;另一方面又不以真正的琐屑来书写琐屑,而是将笔触伸向表象之下去开掘生活的本真,显示出某种情感力量的超越性。
八个故事所书写的只是主人公日常中或长或短的一段生活,大多平凡、琐碎而庸常,可在金爱烂笔下,即使是碎片,也都以其最真实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人仿佛能够触到生活那潮湿黏腻又凹凸不平的内壁,闻到潜藏于黑暗间隐隐溃烂的气味。那是美英在节目现场暴露无遗的腹部赘肉,是家里不停冒出的各种各样的虫子,是琪玉女士像章鱼似的光秃秃的头顶,是打开啤酒罐时断掉的新指甲和旅行箱里破碎散落的花束——生活真正的残酷,就存在于这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瞬间里,以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人轻而易举地击倒在地。
当我们注视这些生活碎片时,会发现它们以一种漂浮的姿态散落着,这当中包含了某种生命的不确定性。故事里的人物都在努力摆脱不确定性,渴望去追求更好的生活——“我常常盼望生活质量能够再提高一拃……九厘米也好”(《角质层》);或者说,让自己相信还有更好的生活可以通过努力去获得——“努力不让不祥的征兆污染我们的未来”(《虫子》)。然而,所谓的“生活质量”总是以想象的形式存在,而且是一种处在不断变化中的想象,这恰恰意味着更多不确定性。或许正如克里斯托弗·拉什所描述的那样,“在后现代社会,人和事物都丧失了稳定、权威和永恒”,真正的生活就在当下、在此处,这是唯一的真实。
不过,这些碎片并没有掉落进庸俗的泥潭,它们仿佛在风中朝着光明的方向飘去,让人们在快要忘记希望的时候,抬起头又再次看到了生命的可能。例如,《那里是夜,这里有歌》这篇小说便在最后告诉我们,主人公龙大即使“说着从未去过也许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的语言”,但他的确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慢慢好起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能否认这是一种在情感层面上对于现实的超越,让人们在表象之下发现真正有价值的自我存在,从而支撑着每个普通的生命继续追寻下去,金爱烂对于日常生活的书写也因此拥有了独特的意蕴。
二、细腻表达:捕捉细节与洞察心理
向外看,生活里最为隐秘的那些艰难苦痛,向内看,内心中难以说出的那些细微感受,都被金爱烂敏锐地捕捉和洞察,然后掰开、揉碎,以一种细腻的表达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她个人的写作风格,也塑造了作品的美学特质。
1.对生活细节的精准捕捉
金爱烂十分擅长捕捉日常生活的细节,书中处处可见其生动而精准的表达,每一个故事都被丰富的细节填充得有血有肉。除了文字运用上的炉火纯青,信手拈来的精彩比喻在生活细节描写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进一步来看,这些比喻的来源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植根于生活感知和身体经验的积淀,一类是由作者奇妙的艺术想象力所孕育的,这两类有时还会结合在一起出现。
风犹豫不决,像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发出臭味的老人,不由自主地变得软烂,不由自主地发出春天的腥味。 ——《那里是夜,这里有歌》偶尔我会想着鼻子贴在玻璃壁上的史普尼克上的狗,凝视窗外。这种时候,感觉房间不是某个空间或场所,而是持续往某处移动的物体。宛如一艘宇宙飞船,怀着再也无法和原来的世界共有时空的预感,保持沉重的加速度远离地球。——《三十岁》电饭锅灯光所在的位置就像空腹到食欲的距离,似近似远,若隐若现。还像每个人都踩在脚下却无法拥抱全部的行星的边缘,那是饥饿的尺寸。——《一天的轴》将春风比作老人,一个有味道、有触感、甚至具备神态和心理的形象就被生动地描绘出来了,而且是广大读者所熟知的、能够立刻浮现在眼前的具体形象,令人想起日常生活中时常便能遇到的某位老人。凝视窗外时想到那条登上太空的狗,房间也变成了一艘远离地球的宇宙飞船,金爱烂运用奇妙的想象将我们的思绪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牵引向遥远而神秘的太空,也使得故事中主人公身处的生活情境更加细腻可感。对于电饭锅灯光的这段描写,既有生活经验的注入,又有艺术想象的添加,读来既能唤起自身平时对饥饿的真切感知,又能跟随作家之笔将视野扩展到更为广阔的宇宙世界,体会到文字所具有的充沛感染力。
①透明的袋子熠熠发光,像梦想孵化的外星蛋,又像贴在动物内脏上的水泡或肿瘤。父亲不在的房间里堆满了水袋子,里面偶尔会静静地冒出气泡。②我把手指长长地伸出去,按了按袋子,像刺杀生病的野兽。嗖——袋子在我的按压下凹陷,终于又鼓起。感觉有点儿奇怪,我猛然转头。母亲正在看我。③塑料袋破裂,水哗啦啦流出。母亲反复扎了好几次,好像在无情地杀害某个人。母亲又不顾一切地攻击其他袋子。几十个袋子齐刷刷地吐水。水哗哗爬向客厅,爬向厨房,很快就会蔓延到所有的房间。④母亲在挣扎,似乎想放出身体里的水。房间里的袋子失去弹性,渐渐地瘪了下去。母亲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寂静。⑤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尚未收拾的袋子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我摇晃母亲。 ——《水中的歌利亚》书中丰富的细节不仅生长在众多生动的比喻之中,而且离不开金爱烂对于意象的独到选取,十分典型的便是《水中的歌利亚》一篇中那些盛满水的塑料袋,不仅自身充满了一种特殊的质感和意味,而且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故事得以高度凝结的同时增添了难以言明的奇异美感。文中前后多处对这些水袋子进行了细致描写,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可以视作母亲情绪状态的外部投射。以上选取的五个片段构成了一条完整的线索:盛满水的塑料袋们一开始静静地待在房间里,逐渐变得有些奇怪,接着被扎破、吐水、到处乱爬,然后又慢慢瘪下去,直到最终凌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与此同时,小说叙述了母亲失常、爆发、崩溃直至死亡的过程,对母亲和对水袋子这一意象的描写交织并行,营造出体验感极强的范围,展现了令人发寒的细节感知,由此极大地丰满了内容情感的表达,而且使整个故事透着一种澄澈又阴柔的细腻,余味悠长。
2.对人物心理的敏锐洞察
这本小说集收录八个故事,其中五篇采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三篇站在第三人称的视角上描写。故事展开的过程中一以贯之,叙述视角基本没有发生转换或分裂,主人公的情绪心理变化成为情节不断推移的重要动力。而金爱烂之所以能够敏锐洞察并准确刻画人物心理,就因为她既能代入,又能抽离,还能在代入状态下进行抽离,灵活运用三种方式展开多样描写、呈现多样心理。
我时而喜悦,时而忧郁。我不可避免地在崇高感和卑微感之间陷入了混乱。——《虫子》不过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出来显得小气、藏着掖着又会憋闷的某种东西。 ——《尼克塔酒店》尽管自己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我却摆脱不了早熟而且自负的女大学生的傲慢,总觉得同龄的男孩子都是废物。 ——《你的夏天还好吗?》在《虫子》这一篇中,金爱烂以代入的方式精准地把握了一位怀孕母亲的复杂心理,那是一种在期待和恐惧、喜悦和忧郁、崇高和卑微等两极之间不断转移的矛盾,一种根源于身体内部细微又剧烈的生理变化的感受,一种旁人无法体察唯有亲身经历才能知晓的状态。《尼克塔酒店》描写两个女孩的关系时,是站在抽离的旁观视角上加以审视的,因而能够捕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变化,“说出来显得小气、藏着掖着又会憋闷”这番形容更可谓是一针见血,让人不禁感叹作家笔锋之犀利。《你的夏天还好吗?》所写的故事在一位年轻女性的自述中展开,其中包含了许多她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当她立足于当下进行描述时,自然会带有一定的评判色彩来看待从前的自己,“早熟而且自负的女大学生”便是一个生动而犀利的描述,站在小说创作的角度上来看,这就是在代入视角的内部又做出了抽离,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兼具主观性与客观性,产生一种独特的表达效果。
这本书里没有宏大叙事或者壮丽奇观的出现,金爱烂正是凭借细腻的感知力和犀利的洞察力,聚焦于那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又用众多丰富的细节填充血肉,将普通人的生活、感觉与状态极为生动地描摹出来,形成了一种深入、克制又绵延的表达风格,使得作品在内容蕴含的意义之外又多了一重美学价值。
三、女性经验:普遍存在的情感共鸣
纵观整本小说集,八篇作品中有五篇都以女性为主角,年龄主要集中在三十岁左右,聚焦于她们的友情、爱情、工作、婚姻等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了生动细腻的书写,由此表达的女性经验引发了一种普遍存在的情感共鸣,不仅受到新世纪韩国文坛的广泛好评,而且在当代中国女性读者群中也激起了层层涟漪。
1.身体欲望:发出女性声音
就我们对于韩国的大致印象而言,这是一个父权色彩相对较浓的国家,此种社会文化主导下,物化女性的现象长期存在,甚至有着显著的厌女心态。另外,从社会统计学的视角来看,韩国的男女不平等状况的确是相对严重的。可以说,在这样的总体社会氛围下,女性是缄默的、女性话语是无声的。然而,在这本小说集所讲述的故事中,女性并不是作为被凝视、被书写、被建构的对象存在,而是掌握了创造和表达的主动权,“女性”进而成为了一种存在和话语方式。
在金爱烂笔下,这本书中的女性人物们不论处于怎样的困境,至少关注自己的身体、诉说内心的欲望,并且随着身体的成熟,会对自我具有更加全面深入的了解和认知,这构成了女性成长经验的重要内容。她们或是呵护身体、追求更好更贵的身体,或是享受身体、与伴侣一起探索身体的奥秘,且不论这些欲望合理与否,这种对于欲望的抒写和表达本身就是可贵的。
二十八岁,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我的身体正在适度而充分地成熟。经历过几次恋爱、求职和搬家,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比起懵懵懂懂地初到首尔,为自己的购买力而尴尬的二十岁,我的身体更加健康。——《角质层》不仅皮鞋、提包、项链,身体也可以成为饰物,这个事实令我新奇。或许身体才是最昂贵的饰物。 ——《角质层》我们像寻找枕边水似的相互摸索,随即纠缠在一起。不是刺激地冲浪,而是在深水里游泳,平平淡淡而又模模糊糊。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彼此的身体。——《虫子》“女性文学,说到底,无非就是争得一份说话的权利。”女性话语被父权文化压制已久,拥有说话的权利意味着发出女性声音,需要通过女性书写来实现抵抗,而这往往表现为“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1],也就是说,女性写作的实践与女性身体和欲望有着紧密联系,表达女性独有的一份真实、一己体验、一段纷繁的生活,这摆脱了传统的、固有的、外部的种种束缚,真正开始了对女性生命内部世界的本体论层面的思考。
经由女性身体欲望的表达所建构起来的话语场,赋予语言无限的创造力和无尽的生命意蕴,在这里,正如埃莱娜·西苏所形容的那样,“女性的文字将如河流般自由流淌,将说出一切未被言说的可能性”。当然,这是一个处在进行中的未完成的过程,金爱烂的小说没有描绘出某个定局,也没有打算塑造一个完美而成熟的女性形象,只是进行真实而细腻的描摹刻画;或许,让这些女性人物在表达中寻找并发现自我,让女性读者在阅读中思考并追问自我,让“女性”在书写中孕育出更加完备的女性话语体系,才是真正重要的目标和意义所在。
2.焦虑茫然:探寻女性主体
女性通过身体发出声音之后,我们的关注点自然转向了话语要表达的内容。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会发现对于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来说,“年龄”是一个被反复强调的存在,焦虑和茫然则是与之伴生的产物。更广泛地说,这种困惑是该年龄段女性所共有的,金爱烂的书写触碰到了广大东亚女性相通的生命经验。
她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就在前不久,她们还泡在阴暗的酒吧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虚张声势地开着玩笑,感觉春天的世界稍显散漫。可是某一天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平庸之辈。一事无成,而且怀揣着今后也可能永远没有起色的焦虑。 ——《尼克塔酒店》过去的十年里,我搬了六次家,做过十几份工作,交过两三个男朋友。仅此而已,真的只有这些。感觉青春就这样过去了,这让我感到慌张。这些年我发生了哪些变化?好像只是变得大手大脚,对人不再信任,眼光变高,成了俗人。这让我颇为不安。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管我做什么,都感觉只是个过程。现在呢,似乎一切都是结果,让人很焦虑。 ——《三十岁》“已经不再年轻”、“永远没有起色”、“感觉青春就这样过去了”,小说中女性人物流露出的忧惧、慌张、不安、迷茫等此类情绪很大程度上来自年龄焦虑,究其根源,这又是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内部来看,女性本身具有的生理和心理特质是导致焦虑产生的重要因素,站在普遍性的视角上,相对男性而言,大多数女性都心思细腻、富于感情,更容易因为自身的变化而产生种种情绪。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情绪化”一直以来背负着不理性、不客观的污名,甚至被认为是女性天生的弱点,但它实际上更多意指一种具身性的体验,是生命当中自然发生又不能缺少的一种状态。
从外部来看,焦虑心态是当下社会总体环境所带来的压力使然,具体来说即为男权文化背景下“年轻崇拜”的盛行。美国学者罗伯特·N·巴特勒于1969年提出“年龄歧视”(Ageism)的概念,人类社会发展到现阶段,年轻崇拜则成为年龄歧视一种新的具体体现,并且使得本就长期作为被凝视对象存在的女性陷入了更为严峻的双重困境。于是我们看到,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追求年轻和美貌,甚至将其视为自身的资本——“不管多忙多累,都要把自己打扮得生机勃勃,这也是竞争力”(《角质层》),可这种无尽的追求反过来又会催生更多的焦虑。
若引入相关理论来探讨这一问题,“女性焦虑从根本上是惧怕作为无抑制和无表述的客体的女性躯体”[2] ,焦虑的表达则是女性探寻自我主体的一种方式,蕴含着一种确立女性主体的可能性。金爱烂写作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能够以细腻生动的表达引发广泛共鸣,但是并不试图提取出一个普遍性去界定所有女性,而是具体塑造出一个个各具差异的女性人物,如实呈现复杂多变的女性生存现状。在这本小说集中,女性不是一个被固化的对象,也没有统一的主体身份,而是在生活之中各自生长起来。人为建构的统一主体身份无法涵盖不同女性个体之间的经验差异,女性如何书写自身经验,没有也不应该有某个固定的范式。正如德里达所说,“也许……‘女性’不是一个可以决定的身份,也许女性不同别的事物保持距离,无法站在别处宣称自己……也许女性——一个无特征、无形状的模拟物——是距离的断层、超距离的距离、间隙的节奏、距离本身。”[3]
“怎么办呢?”内心深处响起巨大的呐喊声,像是抵抗。“我,还能,做什么?” ——《三十岁》仔细审视书中女性人物的内心世界,可以看到,在焦虑和茫然之中还潜藏着觉醒和抵抗的力量,即使这种力量只是处在蠢蠢欲动的萌芽期,却依然显示出女性探寻和确立自我主体性的追求,以一种细微而深入的方式表达了女性探索与女性成长的主题。在全书最后一篇小说《三十岁》中,女主人公内心深处响起的呐喊声,不仅是她对自己的深刻发问,也是面向所有女性读者的提醒与追问,将整个故事乃至整本书都引向了充满未知但又不失希望的更远处。
阅读这些在女性经验中生长起来的故事,会让人自然联想到一部同样诞生于韩国的现象级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琐碎而朴素地讲述了一位普通韩国女性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点滴,虽然作品的文学性不算高,但是带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并因此引发了无数女性读者的强烈共情。该书作者赵南柱在其新作《她的名字是》的前言中写到:“我希望能为更多女性记录她们看似毫不特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我相信各位读者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自己的故事也将随之开始。”描写普通的当代女性,讲述她们的生活与经验,反映她们在现实中身处的复杂状况,揭示女性真实的内心世界和生命追求,这也正是金爱烂《你的夏天还好吗?》一书所具有的宝贵价值。
【结语】
正如东仁文学奖评委会颁奖词所点评的那样,“金爱烂的特长在于她能够干净地书写内心的风景,用语言过滤黑暗、艰难而凄凉的人生事件,通过淡淡的玩味和耐心的反省使之获得新生。”《你的夏天还好吗?》这部作品书写日常生活、表达女性经验,其表面的压抑和沉郁背后蕴含着丰富而绵长的韵味,呈现了一种生命深处长出的细腻,读完足以让人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你的生活还好吗?
[1] (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转引自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5页。
[2] (法)米歇丽·蒙特雷:《女性本质的研究》,转引自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21页。
[3] (法)雅克·德里达:《芒刺:尼采的文体》,第49页,转引自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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