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中的日常生活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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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实践

2.居住与烹饪

以下内容摘自《日常生活实践2》第六章“周末”的第3节“市场”。由皮埃尔·梅约尔编写。

市场

要深入了解居住区内部的人际关系的话，市场是一个传统而重要的社会学参照点。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个村庄都离不开市场。市场不仅是一个商业地点，同时还是一个热闹欢快的区域（在外省的小城市里，经常有各种“小曲”伴随着每周的市集拉开帷幕）。市场一般位于街道的小商店和百货商店之间，或是小商店和大型超市之间。无论是百货商店还是大型超市，组成市场的因素在这些地方无处寻觅。市场提供了大量的消费资料，范围和数目都超过了商贩，也没有落入大型超市的“结构”窠臼（大型超市根据物品的种类将消费资料划分到不同的区域，人们把这种区域叫做“货架”：内衣货架、儿童用品货架，等等）。

市场没有对空间进行这种合理的划分；市场上货架的排列所依据的是商贩的年资、摆摊位置、执照，而不是根据物品的种类。人们与市场上的商贩之间的关系遵循着一些明确的法则。与街道上的小商店相比，市场颠覆了再次见面系统；相比之下，市场上的顾客匿名度要高得多，其中的关系也没有街道小商店内部关系那么紧密；但是，市场上的商贩却更被看重，因为匿名削弱了顾客们可能会有的烦恼；“市场上的生意人因为市场买卖的“口头特点——叫卖，一般的询问——而总被认为是嗓门大的人，他们的“声名”在日益扩大的范围内远播。

R.家的情况和雷维街居住区里其他很多家庭一样，“上市场”一般是交给男人们的一项任务。地形方面的原因对这种现象影响较大：与居住区相比，市场在大道“高处，人们只有爬上陡峭的斜坡或者走长长的梯级才能到达那儿，因此，这是一项需要相当体力的累人活动。当约瑟夫出发去市场的时候，他得以他的邻居们为榜样才能完成任务——他比较喜欢星期天早上去那儿，因为星期天原则上是参加家庭活动的一天。

对上市场这个步骤进行的分析揭露出了它自身的“秘密”：一开始，这个步骤是“家庭的”，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为约瑟夫专有的居住区实践，同样，玛丽女士因为关系动力学的推动“光顾罗贝尔的实践也是为她所专有的。住处一市场的轨迹包含了一些次要的轨迹作为补充；在上市场的“必需时间”内，约瑟夫加入了一点“空闲”时间，这是他在家庭的需要之外所做的个人改动。上市场是一次典型的、男人用来找乐子的机会，一般就是“和同伴们一起”在克鲁瓦胡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喝“开胃酒”。

在上市场的途中，约瑟夫整整转了一个圈，最远的两端不是家/市场，而是家/咖啡馆。他走最直的路去市场：奥纳诺街，杜雷特（Tourette）山坡路；接着，他右转朝克鲁瓦胡斯大道走，再走三百米，就到了市场的“低处”。到达之后，一开始他只是观察和比较价格；他会慢慢向上走，直到他认为自己对价格已经有了正确的概念。然后，他就会从挤满了人和货摊的小路里出来，从市场外部继续往上“爬”，这是为了避开拥挤的人群，也是为了再继续了解一下与市场平行靠近市场的商店里各种商品的价格。他总是在市场的“高处”买东西。因为在他向前走的时候，他慢慢不再犹豫了：到这个时候，他打定了主意，所以他很快地买了东西，“像男人一样”。

他在市场上碰到了一个以前在他所住街道上开店的食品杂货商，以前这个人的店就开在罗贝尔店旁边。大家都认识他，在R.家，他的名字是“小杂货商”。因为约瑟夫的“忠诚”，“小杂货商”每个星期天都会和约瑟夫再次见面，“他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朝正确的方向看”（他总是在约瑟夫要求的数量之外再附赠一些）。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这种优待，尽管“小杂货商”因为我的在场感到有点尴尬：他称了一公斤樱桃，然后朝着另一位女顾客大声说话，当然这只是一种用来转移那位女客注意力的障眼法，好让他能够在其视野之外抓一大把樱桃放在约瑟夫的包里，他的表情显得“若无其事”，巧妙地扫约瑟夫一眼的同时，他继续大声地说着话。“这是他每次都会给我的优待，他真是和蔼，我觉得。而且，哎，总是一大把……”这种优待就像是戏剧形式中的旁白，在人群的喧哗声中，它悄悄但是明白地指出约瑟夫是街道里的“老相识”。

在市场上，约瑟夫又遇见了他所住街道上的人们，在这些人之间有着一种协议，该协议非常隐秘，以至于约瑟夫只是自动地遵行而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该协议之所以能形成，是因为这些人有着共同的历史。当人们想起居住区生活时，就会时不时发现“老相识”（“哦，是的，我们认识，一眼就能认出，是这样，这是居住区里的一个老相识。以前，他住在6号。我们在罗贝尔那儿会见到他，我们喝开胃酒的时候，他也在座”），这个群体是市场之外的意外收获，他们特别看重居民身份（姓名，年龄，“以前”的……）市场的“高处”不仅强调了地形的实际情况，同时“高处”也说明了这个空间内再次见面的成效是最“高”的，因为在那儿，约瑟夫每次都能发现他所住街道上的某样事物。

完成了上市场的任务和相关活动后，约瑟夫会继续向大道“高处”进发，他沿着克鲁瓦胡斯广场走，然后插入一条开始下坡的街道，这条街位于高地上靠罗纳河的那边。其低处有两百米长，比较宽阔，两边都种有树木，这儿有一家咖啡馆，叫做阿拉克莱希（A la crèche）（附近有一所托儿所）。市场实践里，如果不到这里绕个弯，是无法想象的。这件事中最让人好奇的地方是咖啡馆和市场之间有着一段距离。虽然市场的广场上有很多咖啡馆（大的、小的、精致的、流行的），约瑟夫还是会到这个远离市场的咖啡馆来，为此他得在回家的路上绕一个大弯。“这么做是因为咖啡馆的名字，人们无法想象一个店叫做阿拉克莱希（A la crèche）。我嘛，我觉得这很有趣，特别是星期天早晨来这儿喝一杯的时候。另外，他们有居住区内独一无二的马孔内酒。他们的酒根据季节和气候来制作。他们肯定有惯用的供应商。有时候，酒很辛辣，几乎起泡沫了，另外有几次，酒又没有甜味。它在变化，就是这样……”星期天早晨的白葡萄酒，其功能是“打开”吃饭的胃口（也就是星期天的“开胃酒”），然而，因为店名中含有“马槽”（法文单词crèche有两种意义：一种是托儿所，另一种是马槽（耶稣降生的马槽）；文中这两种意思都用到了。咖啡馆店名为A la crèche，因其靠近托儿所，故此命名；而约瑟夫星期天早晨去这个咖啡馆，利用这个单词的双关含义，就有去马槽”的意思，因此具有宗教意味——译者注）这个词，使得品尝酒的行为具有了宗教意义：约瑟夫去“马槽”，就像其他人去“十一点的弥撒”一样，两种行为的周期规律一样，也同样是和人一起分享这份满足（和同伴们会面），这份满足可以让星期天早晨的习惯性休息具有意义。去咖啡馆补偿了去市场作为一种“必须做的服务”所有的牺牲性的一面：“奖赏所行之善事”，就是绕这个弯的理由。

绕弯到咖啡馆也是为了男人们间的会面。这种习惯是约瑟夫厂里的工人们“以前”秘密口耳相授，慢慢形成的，尽管他的厂位于城市的另一端（在里昂南郊）。“地址是厂里一个退休老工人给我们的。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们还是和想来的人在这儿碰面，都是些住在克鲁瓦胡斯的同事，一共有好几个人呢。每个人都是自己来，然后等着其他人。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长颈酒瓶面前。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莱昂·X和罗贝尔·Y不来的时候非常之少，一般他们都会来转一圈。有时，也有人会带朋友来，这样大家就认识了。甚至有年轻人。……不！女人们很少来。十一点半的时候，她们在做饭呢。当然，有时候，如果她们住得不太远，她们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喝一点。但是这不是习惯，不常发生。也就是说情况是这样的：当她们在家庭中时，喝酒不是问题……但是在一个只有男人的地方，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每个星期天，是我们在这儿！……”

女人的不在场体现了这种聚会的深层含义：男人们在阿拉克莱希（A la crèche）的会面，其实是在“一边”躲了一段时间（星期天早晨举行仪式的时间），之后他们就会去勇敢面对星期天必须为家庭尽的义务了。咖啡馆起阿拉克莱希这个名字纯属偶然，但是这个名字因为其附含的多种意义（圣诞节、童年、礼物）成了紧张生活的象征，在这种紧张生活中，人们同样拥有极大的自由来处理星期天早晨的最后时段。阿拉克莱希是居住区的一个角落，在这儿可以逃避家庭的权利；因此这是一个暂驻点，是“美丽的避风港”，男人们通过各种路线聚集到这里。

酒的颜色象征的意义和白天的各个阶段密不可分：早晨喝的白葡萄酒是出于营养学的原因，这种酒被认为是一种兴奋剂；“早上，这个可以让人清醒”，“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还能用来开胃；如果酒太辛辣的话，大家就“加味”来喝，也就是说加很少的一滴黑茶藨子酒（比在著名的第戎基尔酒中所加的量要少得多）；这种酒喝起来很凉爽，正是清凉的感觉加强了这类酒和早晨的关系。对于这群“同伴”来说，喝白葡萄酒的时间是非常明确的：从不在十点半之前喝，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十一点以后。老板们都知道：十点之后（喝完黑咖啡之后），他们会把随便乱放的全部长颈大肚瓶排成行，放在冷冻桶中：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十一点钟的铃声敲响了。“我只在早晨快结束的时候喝这种酒。我嘴巴里还有咖啡的味道，这破坏了酒的醇香。星期天早晨的白葡萄酒“冲洗了”（有清洗作用）——人们一般就这样说，不加其他的谓语，动词以不及物的方式来使用。这是一种内部的净身仪式，清除了一个星期内的烦恼，刺激了胃液的分泌，为星期天具有节日气氛的家庭聚餐做准备。因此，喝酒是一种有魔力的行为，可以让人提前享受到用餐的好处。

长颈大肚瓶的分发方式很严格，但必须遵守。该方式没有绝对遵从轮流原则，轮流原则建立在贯时性的安排上：让之后，是约瑟夫，这样，每个人最终都能按顺序扮演独唱者的角色，轮流做聚会的主人。在约瑟夫这个群体当中，酒的分发是同时进行的：预订的长颈大肚瓶的数目和共餐者的数目相等，它们在同一时间被拿到桌上来。但是，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长颈大肚瓶为别人斟酒，也让某一个同伴为自己斟酒。这样，通过这种同时性，互惠关系马上就产生了，并且能够节省挨个连续坐席的时间（典型的轮流方式），因为赠送和反赠送是同时发生的；因此，这种方法能消除对抗关系，并能从消除了等级的简单关系中受益。分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为自己那瓶酒付钱（或者不如这样说：是付一瓶酒的钱，因为所有的酒都被放在一起分发，所以就不再属于个人了），老板娘对此非常清楚，所以她拿来几公斤零钱应付各种不同的付钱方式。这种方法表面上显得吝啬，似乎是“各人付各钱，但对于群体来说，这种方法保持了其整体性，同时抵消了合作者之间相互欠的债。

对于约瑟夫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星期天的早晨是一个越来越紧张循序渐进的过程，一直到午餐过后大家享受懒洋洋的周日下午时，紧张才告一段落。星期天被分成了两端，一端从星期五晚上开始，大家忙着为节日做准备，另一端已经是一个滑坡阶段，灾难日星期一已经逼近了。从早晨来看，星期夭下午仍然沉浸在聚餐的无上光荣中。从下午来看，星期天早晨也已经是工作日“前夕”了，已成了另外一个怀旧时间了，人们已在等待下个星期六这个时间的归来。

约瑟夫上市场是一个缓慢发展的过程，这种缓慢反映了他所代表的群体最重视的东西之一是：在家庭“义务”之外保有一个秘密基地、一个藏身之地、一个“托儿所（crèche，.好让他们能有一个不为其他原因只为庆祝星期天早晨而互相碰头的地方。这个躲避所不是强加给人们的，而是人们根据象征标准（la crèche。这里还是利用了“crèche”的一词多义，上文已经说到“crèche”有“托儿所''的意思，而咖啡馆的店名也是这个单词；作者的意思是说：人们因为“crèche”这个单词具有的多种意义，选择这个咖啡馆。——译者注）选择的，而象征标准来源于这个群体自己的组织结构：有传统（“是一个老人告诉我们这个地方的”），地方化（“大家都来自克鲁瓦胡斯”），有默契（“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工作）.私底下结盟，交换热血（相互敬酒）。

跟随约瑟夫进行这种真正的长途跋涉的同时，我们也就参与到了极富社会学意义的大居住区生活轨迹中去了。这种轨迹中，首先完成的当然是家庭义务。但是家庭义务其实也是向另一条次要生活轨迹进发的跳板，次要生活轨迹虽然嫁接在主要生活轨迹之上，但却朝着独立的方向发展，这个过程也就是从义务向享乐过渡的过程。我们跨越了家庭区域的顶线，到了熟悉的小路上。阿拉克莱希咖啡馆具有魅力，是因为它能给约瑟夫带来乐趣，能够让约瑟夫按非常典型的关系模式来安排一切：这是一个几乎所有成员都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群体，他们聚集在这儿度过一小会儿时间，喝几瓶白葡萄酒，采用的方式千篇一律，有着群体独有的特别仪式（互相为别人斟酒）。从市场到咖啡馆的过程也就是从一个社会系统到另一个社会系统的过程，其中的关系从家庭内过渡到了家庭外。我们还能从中发现居住区结构是怎样满足这些表面互相矛盾的要求的。从最初的一个孤零零的行为（上市场）出发，居住区结构使得会面的地点丰富起来了，同时还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个人实践中的盲点和秘密，当然，是在不威胁到家庭和亲友之间团结的前提下。

居住区社会结构显示出了它的极端复杂性：它与任何“囊括型''的方法都相对抗。这种结构是一种暗含于内的真正的社会契约，基于此，居住区的社会有效性才能发挥：没有人能够完全拥有这种结构，但是每个人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参与其中。没有任何一种法律上有这种契约的明确条款；我们不如说该契约一方面表现为一种通过教育手段传播的口头传统，另一方面表现为举止行为中的老一套规定（表示礼貌的动作，说话的语调，得体的目光）。该契约的人类学功能是发动和节制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社会乐趣，而这些乐趣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居住区实践——它要求其使用者们做出努力来保持其中的平衡不被打破——完全建立在下列这个基本的假设上：如果居住区在契约规定的社会中起作用的话，使用者就不可能不从居住区中受益。在社会关系层次上，在极端多样化之前的情况中，我们已经看到了预期的利益；而再次见面（邻近，尊敬，礼貌）的过程就是建立在社会关系之上的。

有一种张力从内部加固了居住区生活，而这种张力靠两个既互相补充又互相矛盾的极点来支撑：一方面，是对礼仪的遵守，这种行为具有调节作用，能让人心照不宣地服从义务规定的法则，以图从公共利益中分一杯羹（斯宾诺莎称之为obsequium），我们也可以用更普遍的方法来说：这是对所有人都存在的一种可能——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遗憾地顺从于它，好保持住居住区内的社会团结；另一方面，是在社会空间内渐渐发展的个性化，该过程是靠使用者的日常生活实践来实现的，使用者还因此加强了自身的社会合作者身份。当一项文化活动展开的时候，同一区域内对公共礼仪制度、空间适应过程、空间个体化的保持维护就是城市居住区定义上的核心。

更进一步来说，城市居住区的概念因为政治方面的夸夸其谈和统计学上的数字更加难以把握，尽管我在上文的论述中尝试着对该概念进行了说明，它还是显得很遥远。城市居住区实际上是一个决定性的社会实习地点，和家庭生活、社会生活或者职业生活一样，以特别强有力的方式引出了对日常生活的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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