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 李筠《西方史纲:文明纵横3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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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有国家崛起、社会崛起、市场崛起这三条线索,西方现代化的草图还不够完整,它还缺少底色。那么,这幅草图被涂上了什么样的底色呢?从根本看,国家、社会、市场的崛起都是人的事情。我们可以把现代西方的成长看成人不断崛起,并彻底占据整个世界的过程。因此,现代西方文明的底色是人,或者说是人本主义。
人本主义的核心是人本位,也就是人成为世界的基础和中心,国家、社会、市场全都是人的舞台。相应地,人本主义的兴起意味着基督教失去了主导地位,上帝退居二线,从前神高高在上、人匍匐在下的关系被翻转了。
实际上,从神本位到人本位的翻转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宗教改革、国家崛起、社会崛起、市场崛起、科学兴起、启蒙运动、民主化这些大事件、大潮流都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这一翻转大致经历了五六百年时间,到19世纪才彻底完成,而它的起点就是文艺复兴。
■ 文艺复兴对神和人关系的翻转
提起文艺复兴,很多人马上就会想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塑、拉斐尔的《雅典学院》这些绘画和雕塑神品。“Renaissance”这个词被翻译成“文艺复兴”,就是因为这场运动太文艺了。绘画、雕塑、建筑、诗歌、戏剧、小说、散文,这些主要艺术形式在那一两百年间集体爆发,很多文艺成就至今难以超越。
但我想探讨的不是文艺,而是从权力的角度出发,观察文艺复兴如何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进程(翻转了神和人的关系),如何为当时的社会提供了人本位和世俗化的底色。这一底色又如何促进了国家、社会和市场崛起,改变了西方文明的根本面貌。
“Renaissance”这个词的本义其实很简单,就是“再生”或“重生”。从表面上看,古希腊、古罗马的文艺再生了,但这只是西方文明在再生过程中最吸引眼球的面相,并不是它唯一的面相,更不是它的底层逻辑。实际上,文艺复兴的干将们想要让古希腊、古罗马时期那种围绕人形成的世界得以再生。
为什么要冒着惹怒上帝的风险做这件事呢?因为他们一方面觉得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实在太美好了,另一方面认为如此美好的文明却被基督教杀死,实在可惜,于是扛起了文艺复兴的大旗。
■ 两次文艺复兴的关系
前文提过,亚里士多德重回西方打破基督教对文化的垄断,引发了十二世纪文艺复兴。而作为现代西方起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十二世纪文艺复兴在时间上几乎是连在一起的。二者都是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重新引入和弘扬,只不过主题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十二世纪文艺复兴是在原有的、旧的精神框架里去复兴,想要在基督教文化中为亚里士多德代表的古希腊世界找一个妥当的位置;而意大利文艺复兴则是重建新的精神框架,要恢复古希腊、古罗马那种以人为中心的世界。
两次文艺复兴的差别其实就是中世纪和现代的差别,根本在于人本主义的有无。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干将们看来,刚刚过去的中世纪是横插在他们和古希腊、古罗马之间的黑暗时代,人的光辉和文明都被基督教抹掉了。因此他们抨击中世纪是黑暗的,要再造一个光明的新世界。
这些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们的结论并不完全可靠。人就是这样,想创造新世界的时候,都会把旧社会说得无比黑暗。实际上,任何一个所谓旧社会的真面貌都不是革命者控诉的那个样子。要想探索文明的兴衰,尤其是通过长历史、大脉络去发现文明的内在逻辑,就必须放下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因为这种大而化之扣帽子的办法会让思想变得简单粗暴,很难深入文明的底层。
我在前文用了很大篇幅来说明,中世纪并不是黑暗的,而是多姿多彩的。中世纪会被文艺复兴的干将们贬损,是为了标榜文艺复兴的正当性。那他们的标榜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有没有做到让古希腊、古罗马再生,创造出一个以人为基础和中心的新世界呢?
从长远看,这个目标实现了;但从文艺复兴运动本身看,并没有完全实现。他们只是开了个头,后续还有大量的工作要通过其他运动完成。
■ 文艺复兴的贡献
文艺复兴的干将们开了个好头,他们主要有三大贡献。
第一大贡献是艺术表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究竟表达了什么?答案是人。如果选一幅画代表文艺复兴,很多人可能都会选择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这幅画实在太漂亮了,其中的人物堪称完美,以至于使人产生错觉——蒙娜丽莎更接近神,而不是人。
这种技艺高超的作品充分证明了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所谓高于生活,就是把人的光辉充分展现出来。当我们觉得这份光辉实在太耀眼的时候,实际上是人分享了神性,或者说神的光辉被转移到人身上。在这一时期,人的自信、乐观、坚定通过一个个接近神的艺术杰作被树立起来,正所谓“大写的人站起来 了”。
第二大贡献是道德改造。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值得追求的?基督教认为是上帝的恩典,文艺复兴认为是世俗的幸福。
但丁在他的名著《神曲》中讲了一个宏大的故事,目的就是告诉人们上帝的恩典和世俗的幸福不是一回事。一个人追求世俗的幸福,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
文艺复兴的其他干将则沿着但丁的线索把故事越讲越大,通常分成正反两个方面:从正面讲人的故事、人的生活,宣扬世俗世界的喜乐悲欢是人最真实的样子;从反面讲教会的故事,宣扬教会的高级教士也贪恋权力、金钱、美色,他们也是俗人。这样一来,故事的调子就慢慢变了。故事不再像中世纪那样,让人去体会虔诚、纯洁、爱上帝,而是让人去体会真实、世俗、爱人类。
终于,在文艺复兴即将结束时,政治哲学家马基雅维利告诉君主:如果你想建功立业,那么虔诚、纯洁、爱上帝那套旧的道德观行不通了,必须用人的真实、世俗、奋进这套新标准。而且,两套道德观对君主来说不能兼容,做人还是做基督徒,由君主自己选择。如果一个君主选择做虔诚的基督徒,那么,他只会是个无能的好人,这样的君主在那个时代很容易就被马基雅维利倡导的敢想敢干的君主们消灭了。如果君主连国家都保不住,人民跟着他只能做亡国奴,做好人还有意义吗?在宗教上,可能有意义;但在政治上,这样的好人君主是完全不合格的,对国家有害无益。
随着现代社会中个人不断变得独立、自立、自强,马基雅维利给出的难题就从君主的难题变成了每个人的难题:如果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你会选择做一个道德高尚的、无能的“好人”,还是做一个敢想敢干的,勇猛的“坏人”?
第三大贡献是科学萌芽。人有了光辉的形象和自己的道德追求,那人有自己的能力吗?当然有,科学就是证明人有能力的最重要证据。科学不仅能帮助人认识世界,还能帮助人改造世界。
文艺复兴干将之一的伽利略,他对现代科学的贡献是全方位的,也是根本性的,他不仅在天文学、力学、数学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还确立起现代科学精神和方法——现代科学依靠实验和观测、猜想和推理出来的命题必须用实验和观测去证实或者证伪。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扔木球证伪古代重力理论的故事已经成为科学史上的经典。伽利略还通过改进望远镜得到许多当时独一无二的观测数据来发展天文学,其中就包括对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严谨的证明。通过观测和计算,伽利略能够准确预测行星和卫星的运动,金星凌日、木星的四颗卫星都被他“预言”出来了。当时的人们说伽利略简直就是巫师,星星都被他召唤出来了。
但鲜为人知的是,伽利略这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顶级建筑家布鲁内斯基、顶级艺术家米开朗琪罗一样,都受到文艺复兴核心豪门美第奇家族的资助和庇护。伽利略和美第奇家族关系深厚,他把自己发现的四颗木星卫星用美第奇家族成员的名字来命名就是很好的说明。美第奇家族也特别照顾这位科学英雄。如果不是美第奇家族与罗马教廷关系深厚,伽利略恐怕很难写个悔过书就能逃过火刑。
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当中不得不提的重要角色。如果说布鲁内斯基、米开朗琪罗、伽利略为代表的顶级建筑家、艺术家、科学家是文艺复兴当中最耀眼的风云人物,那么,美第奇家族就是这些风云人物乃至整个文艺复兴的天使投资人和政治保护人。
美第奇家族之所以能够持续好几代如饥似渴地收集艺术品,慷慨大度地资助和庇护建筑家、艺术家、科学家,是以雄厚的财力和强大的政治实力为基础的。美第奇家族通过银行起家,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在政治上控制了佛罗伦萨,还出了很多王公显贵,其中有教皇和法国王后。
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是献给美第奇家族成员的。如果说献词中的小洛伦佐·美第奇并不是合格的新君主,没有资格代表马基雅维利所期望的“大写的人”,那么,整个美第奇家族是配得上《君主论》的,他们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精神最典型的人格化身。
艺术、道德和科学这三者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密切的联系,但它们都是围绕人展开的。当人的形象被塑造、道德被改造,人逐渐站起来成为世界的中心,人和世界的关系就必须进一步加以明确,很多问题就必须正面回答,比如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认识世界、人怎么改造世界。现代科学和艺术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回答这些大问题,不过它们共享了文艺复兴带来的一个基本趋势,那就是世俗化。
■ 世俗化进程的开启
其实,文艺复兴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故意和上帝作对的。这一时期的艺术作品大多以宗教为题材,人的光辉也是从上帝那里借来的。人们起初相信科学的根源在于上帝创造了一个有规律的完美世界,而人要去发现上帝为世界制定的规律。也就是说,现代艺术、道德、科学脱离基督教,成为现在纯粹世俗的样子,并不是文艺复兴干将从一开始就策划好的,而是人逐渐变得自信,甚至变得自负、自大之后带来的结果。而且,人的形象塑造、道德改造和科学革命并没有在文艺复兴时期全部完成。
通过文艺复兴,大写的人站起来了,最核心的表现是大写的君主站起来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一切艺术、道德、科学的文明成就必须被政治加以保护才能存续下来,而文艺复兴时期掌握政治权力的是君主,他们是文艺复兴的支持者和保护者,也是最直接的受益者。
但是,现代政治存在一个极其诡异的逻辑:由“大写的人站起来”开启的世俗化进程,最终会实质性地摧毁君主制。虽然美第奇家族和很多画家、建筑家、科学家关系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人本主义一定对君主有利。
从根本上看,人本主义的世界观天然不利于君主制,神本主义的世界观才天然有利于君主制。神始终需要君主在人间代行统治,所以君权神授是古代政治的基本逻辑。如果神离开了,君权神授自然不成立,人还需要君主代为统治吗?人为什么不自己统治自己?如果人拥有统治自己的最高权力,就是人民主权。因此,神和人的关系翻转在政治上意味着政治逻辑将从君权神授翻转为人民主权。
世俗化的进程一旦开启,君主制就难逃被摧毁的厄运,最好的状况不过是像英国那样,留下一个不再掌握实权的王室作为象征罢了。不过,君主制被摧毁还需时日,它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就是现代西方成长最核心的任务——国家崛起。在国家崛起的路上,君主是核心、是枢纽、是发动机,他们最重要的障碍和对手是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