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漫步|徒步17000公里之后,我终于学会“走路”了
【编者按】
从前几年频频出圈的飞盘、露营,再到最近正当红的骑行、徒步、攀岩,户外运动,逐渐成为备受关注和推崇的生活方式。城市中的人们想走出去,去挥汗如雨,去挑战身体和精神的极限,有时候甚至只是晒一晒太阳,踩一踩草地,抱一抱大树。
我们为什么出发?我们以怎样的方式出发?我们在路上遇见了谁又发生了什么故事?我们的出现对自然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邀约和采访了户外运动达人、职业旅行家、公路探险家、行业专家、学者,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张诺娅,是中国第一位完成“长距离徒步界三重冠”的女生。十年共计徒步17000公里有余,她说是徒步真正教会了她“走路”,把她拉回了具象生动的人间。
太平洋山脊步道因为每年都会有山火,如今已经无法“纯净式”完成全线(即当季走完每一寸路径)。图为2016年补走2014年通径时因山火关闭的300公里沿着杰斐逊火山的路段。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是徒步拯救了我。
我出生在重庆的一个中产家庭,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我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没少在山城爬坡上坎;如果说“暴走”的种子很小就在我心里扎根,那孤独感一定是它的养料。我喜欢跟着外公从一个建筑工地走到另一个,但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写字。
我的体育一直很差,尤其是平衡感和协调性,在同龄人当中几乎是倒数。5岁那年,我在床沿走“平衡木”,咚地一声倒地,肌肉神经错位,直接磕出了个不对称的双下巴,至今依然显眼;12岁那年,从山城搬到大平原的成都,我硬是花了两个礼拜学骑自行车,还勉强骑得磕磕巴巴;15岁和同学打羽毛球,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发球,我一直在捡球。
我三岁前生活在北京,3-11岁在重庆,11-16岁在成都,至今没有在一个城市完整生活过8年,也养成了热爱漂泊的习惯。
十七岁那年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走路依然老摔跤,自行车更是忘了怎么骑,就更别说集体球类运动了。我读的书倒是越来越抽象,从天文物理到哲学的形而上学,本科干脆修了个心理学。
也正是在本科时期,我开始接触徒步。大二的时候,我正犹豫要不要参加学校组织的户外活动,便听闻户外社社长不幸遭遇山难的消息;第二天,我便下单买了人生中第一双登山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学校的徒步课,社区的徒步活动,人人网上的北美秘境探秘面基,一直到那个改变我人生的毕业旅行:从盐湖城搭车去丹佛,然后从丹佛一直沿着科罗拉多步道,徒步到杜兰戈,全长800公里。
在那改变我人生的37天里,我给自己寄出了8个补给包裹,经历了冰雹,雷雨,失温,迷路,舔过自己背包上的盐,走到过夜里十一点。我第一次知道“步道奇迹”和“步道天使”这两个名词,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冷雨中冻得手脚不能动弹,甚至需要通行的日本人帮我解鞋带、搭帐篷。但也正是在这37个日出日落、狂风白雪之间,我磕磕绊绊地发现,这个世界是具象的,世间万物都有姓名。我开始从自我、独立、形而上的抽象世界里脱离出来,开始第一次真正认识世间万物。
2017年徒步大陆分水岭的装备。我每次徒步之前都会列表完整的装备清单,并且给每一样装备称重。
长距离徒步是一门很考验策划能力的项目,尤其是太平洋山脊和大陆分水岭,经常一个礼拜没有公路和人烟,补给匮乏,需要提前准备箱子,让补给人沿路邮寄食物等消耗品。
在那之后的9年里,我喝了几十公斤汽水,吃了几百包薯片,走过了16000公里路,穿坏了30多双越野跑鞋,给自己寄出了不下50个包裹。我曾经露营在厕所背后、沙漠的仙人掌包围之中、河岸边的鹅卵石滩上、悬崖边、高速公路边、平原上的雷阵雨之中;我曾经经历过雪盲、迷路、高反一起发生,睡觉的时候食物袋被老鼠咬穿,登山杖手柄被兔子咬出洞;我曾经偏离步道数英里之后连夜找回步道,为了赶路,曾经连续24个小时不合眼行走,在两天之内走了150公里;我曾经在刚遭遇山体滑坡、没有固定脚点的山侧腰手脚并用前进,在一天里15次湿脚过河,最深的河水淹到了腰部……
美国的荒野区依照法案不能修路和修桥,涉水是家常便饭。图为2017年大陆分水岭风河山脉路段
2017年徒步大陆分水岭时经过风河山脉的“塔圈”。我早在2014年就来过这里,那时候互联网上还没有简体中文的关于风河山脉的信息。
2023年3月攀登圣海伦火山
2021年9月在犹他North Wash地区峡谷探险(canyoneering可以理解成顺峡谷而下的逆攀岩运动,类似地球的密室逃脱)
就是这样,我在2014年成为了第一个完成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的中国人。加上2015年完成的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亚步道、2017年完成的“长距离徒步博士学位”的大陆分水岭,我成为了中国第一个长距离徒步三重冠。2021年,我完成了1200公里的亚利桑那步道,并在2022年再次完成科罗拉多步道,十年共计徒步17000公里有余。
2017年5月1日,美国-墨西哥国境线,开始徒步大陆分水岭。因为纪念碑的位置非常偏僻,且160公里没有水源,需要提前和大陆分水岭协会付费预约交通/水源点的安置。
如果不是在20岁的年纪就开始接触徒步,我可能过着室内996的人生,可能会在走路的时候摔断骨头、可能严重缺乏维生素D,更别说我那浪漫主义情绪可能带来的抑郁和低迷。
是徒步真正教会了我“走路”,把我拉回了具象生动的人间。
户外是孤独的:我看过数百次的日出日落、看过最耀眼的银河、最壮观的火烧云;我登顶过雪山顶峰俯瞰大地,也去过峡谷底部仰望星空;我可以在一天之内经历四季,也可以在一个季节里纵穿国度。而很多时候,我的所见所想,仅限当时当地,无法分享,无法复制、无法言说。能在这个地球上行走17000公里的土地,呼吸沙漠上干燥的风,让蝎子在帐篷外爬行,鞋子冻成石头,深溪过腰,大雪封山,看泥石流冲垮山体,头顶璀璨得辨认不出星座和星座之间的距离,你知道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吗?它们都是真实的存在,自顾自地美丽着、凶狠着、排斥着、召唤着。
2019年攀登南姐妹峰。太平洋山脊步道基本沿着美国的“太平洋火山带”行进,沿路有十几座火山,我这些年爬了6座。
在大陆分水岭走野路
大陆分水岭蒙大拿州的某个山顶扎营。这也是“备选”路段之一(大陆分水岭分割出很多“支线”,往往比主线风景更好、更受欢迎)。当时蒙大拿山火肆虐,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这样烟雾缭绕的环境里徒步。
户外也是不孤独的:在篝火边、在丛林中、在山顶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不用倒上一壶酒,就能向你倾盆他们的故事;工人、邮递员、牙医、律师、银行家、学生、退休老人、教师,在同一条步道上,用同一种步频和姿态迁徙,如同一个部落,向同一个目的地移动;在最深的绝望里、最无助的时候,任何一个同类的援手都生死攸关,而最深的友谊也在那时结下,并陪伴终身;当我们的手机没有信号,账户里没有工资,明天没有项目或是作业,甚至不知道当天晚上会睡在哪里的时候:人们不得不丢盔弃甲,褪去社会生活中的诸多附加之物,去反观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和事。
2017年9月完成大陆分水岭,成为第一个长距离徒步三重冠的中国人。美国-加拿大国境线在那个月因为山火关闭,我和队友只能走到加拿大国门前最近的位置。
随着“体育差生”“运动障碍”等等标签变成历史,我开始意识到:如果曾经那个爱摔的我都能走得那么远,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
除了发掘自我的奥林匹斯山,我更体会到了大自然的终极价值。自然本身可爱、可敬,而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人类而服务的。当我们风尘仆仆地走过一遭,体会了山穷水尽峰回路转,吃过土、受过罪、接受过一些稍纵即逝的恩赐之后,才会挑战自己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并把这种思考的体验和能力带给他人。
大陆分水岭作为长距离徒步的“博士学位”,至今有1/3的线路未融会贯通,有很多公路、土路、野路的连接路段。图为2017年徒步分水岭时南怀俄明的路段
这种思维远不止“步道文化”四个字那么简单。
在我刚开始接触长距离徒步的时候,便发现美国的徒步历史极其久远:最古老的自然保护区在19世纪中叶就建立了;国家公园体系已经快130年历史了;《荒野法案》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圈地运动之一也快70岁了。阿帕拉契亚步道修好的时候,二战还没打完;太平洋山脊建成的时候,中美还没建交……
2017年大陆分水岭最北边的国家公园——冰川国家公园的Garden Walls
也正是拜这些历史所赐,我们在徒步过程中经常需要赤脚涉水(美国的荒野区严禁修路,更没有桥梁,防熊容器都需要直升机送);徒步者都对“无痕山林7原则”过度认真,有时候没有捡起不小心掉下的垃圾,会被同伴指责,大家还会为《无痕山林》手册里的条款而争论;地权更是复杂,有时候许可证、私人领地、山火关闭步道这些琐事,总是让没网没电的徒步者们焦头烂额。例如在太平洋山脊的内华达山脉路段,人们背着5斤重的防熊罐头,将自己所有的食物、垃圾放在其中,不是为了保护人,而是为了保护熊——因为吃过人类食物、对人类食物习得的熊,很有可能会被枪毙。
冰川国家公园的Ptarmigan Tunnel
美国人对他们的自然资源是极其认真的:荒野也许就是他们区别于欧洲璀璨文明的唯一优势,是他们独有的大熊猫。几百年前欧洲人远渡重洋来到这个荒蛮的大陆,建不成第二个罗马,那就建成第一个国家公园吧。
美国森林步道的历史,是爱默生、梭罗、约翰缪尔、利奥波德这一批人用“脚”书写的。20世纪初,当美国国家公园体系刚刚创立的时候,第一任负责人马修就说了:这些公园是人民共有的、发泄“国家躁动”的休养之地。即便是内政部的人手不够、公园里总是人满为患,垃圾遍地,这些公园也必须开放——因为每个公民都可以成为护林人,每个孩子都可以成为无痕标兵。
翻过冰爪国家公园的最后一个垭口,从第二个入口靠近加拿大国境线(2017年大陆分水岭正式路线因山火关闭,只能沿着备选路线绕行)
户外是成年人的武侠世界,更是公民的学校。美国的荒野搜救要么费用极其昂贵,要么搜救员都是志愿者。正因如此,大家都遵循“无痕山林七原则”里的第一条:先把路线研究好、把装备准备好,再出门;如果遇上麻烦,尽量自己解决,但大前提是努力避免麻烦。这里山上很少通公路,因为《荒野法案》禁止在荒野区修路、通行大型机器,所以类似加油站和“聚居区”里的小卖部这样的“补给点”并不存在,因此,重装徒步者不得不提前给自己邮寄补给包裹到当地邮局。“做功课”这三个字,是刚需。
也正因美国地广人稀、山野闭塞,“步道天使”和“步道奇迹”应运而生。如果你不求回报地帮助了徒步者,不管是给他们端茶送水、载他们搭车进城、甚至帮他们带走沉重的垃圾,还是开放自己的家门,给徒步者接风洗尘,甚至完成“洗衣服-洗澡-沙发客-伙食-搭车”一条龙服务,你就是步道天使、提供着步道奇迹。
私有农场主可以在公有土地上放牧,所以大陆分水岭沿线几乎每天都和牛粪、牛群、牛水源共处。图为新墨西哥北部Charma National Forest
这也是我这10年徒步里最难忘的部分:每当在深山老林里,看见一个隐蔽性很好的箱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全是汽水和饮料的时候;每当风尘仆仆走到一条公路边,发现有人搭好了露营帐,烤着火腿肠,摆着椅子,空气中漂浮着音乐和啤酒的时候;每当搭车进城之后,焦头烂额地找住宿,却被当地居民好心接近家门,免费洗澡、打地铺的时候……徒步中的这些善意和惊喜,有时候是常年存在的(写在徒步app或者指南书里),有时候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无痕山林”原则要求在有步道(即土地已经被破坏)的地方,沿着步道行走;在荒野区(即土壤还未被破坏),分散行走,以将单位面积的破坏力减到最小。图为大陆分水岭蒙大拿路段
步道是人走出来的。
正是美国得天独厚的荒野属性(这是我国拥有、但欧洲没有的),底蕴浓厚的徒步文化(这是欧洲非常丰富、我国正在发展的),让这个国家的长距离步道、国家公园、荒野区,成为全世界户外爱好者趋之若鹜的目的地。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美国所有的长距离步道都是先有人、再有路,最后再被立法保护、完整建立的。这种“自下而上”的、由民间开发和保护、再由政府认证的户外资源保护体系,其实才是我们最需要借鉴的地方。
在物理和地理层面,中国已经开始建立国家步道体系,与此同时在民间,各种户外走廊、荒野线、纵穿线其实已有很长的历史了。全世界的户外发展趋势都是相通的:无论是民间走出“栈道”,满足村民交通需要(如尼泊尔),或是由爱好者开发出山脊谷地之间可以连接的通道,轨迹被“老驴”口耳相传(如大横断),步道和公园都需要满足人性的趋势。我们喜欢探索,希望联结彼此,也希望在广袤的山野间用脚走出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在我们国家,很多民间线路(如狼塔c+v, 鳌太穿越、大横断等等)都具有真正的“荒野”气质。它们线路技术难度高,需要过大石、攀爬垭口、涉水过河。由于路线偏远导致补给非常困难,有时候走100多公里都没有人烟,所以背负很沉重,若不是身经百战的户外老驴,普通徒步者很难涉足。
对于这样令人心驰神往的徒步线路,国外给出的答案很简单:远郊保护、但不开发,保持荒野性;近郊保护、同时开发,吸收人流和视线,将垃圾、污染、费用,控制在小部分的区域,把荒野还给真正准备好的人。
若是“保姆式”管理,过度修缮、提供“善后”措施,甚至硬化路面,往往会导致一大批没有准备好的户外爱好者涌入偏远地区,破坏环境不说,还会给各地政府增加不必要的搜救费用。正相反,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户外教育、自然教育上,将无痕山林、重装徒步、甚至是登山和攀岩教学普及化、大众化。公园圈起来了,步道建起来了:而走上去的人若是没有准备好,一切就只是徒劳。
这也正是我对所有户外爱好者的建议:先把重点放在提高自己的户外技能上。这些技能也许很明显(帐篷怎么搭?什么绳结可以轻松解开?怎么滑坠制动?主锁和冰镐怎么用?怎么读地图?),也许很微妙(在大石头/碎石/山脊/河床各种区域,脚应该怎么踩,才能既安全又省力?怎么选择营地,才能减少帐篷的结露?),也许根本没法教学、只能通过积攒经验来获取(比如怎么通过判断自己出了多少汗、来加减衣服?怎么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判断何时该多吃含糖的食物,什么时候该多吃咸的食物?)
掌握这些技巧的目的只有一个:即使独身一人、脱离队友,也能自给自足,安然自若。
也许我们行走的初衷、最后的目的地,也正是如此:让自己成为某种更宏大的事物的一部分,听见、看见、领悟、成长。
毕竟,如果一个体育差生都能走得这么远,你未尝不可呢。
在大陆分水岭后半程,野路越来越多,经过各种荆棘时候的“附着物”也会更多
(本文作者张诺娅,出生在山城重庆的90后,第一个完成“长距离徒步三重冠”的中国人。自媒体人、设计师、无痕山林志愿者、特殊教育和营地教育工作者。现居美国山地时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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