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最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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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版：洛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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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山村很难找到课外书。父亲过日子节俭，却愿意买书。我上小学时，他先后买来了《新选唐诗三百首》《古代诗歌名篇选读》，一天一首诗地督促着我背。半懂不懂，先背下来再说。

而我最喜欢的，是去隔壁孬蛋家看书。他爸在外工作，带回来一箱子的《连环画报》《少年文艺》。坐在他家皂角树下的石板上，悠长的中午清风习习，黄昏的晚霞变幻着色彩。《少年文艺》里，一个女孩被母亲送了人，她天天等着母亲来接她；一个男孩常受某同学欺负，却拼命地跳下水去救他；一个男孩为了交学费，翻山越岭采草药……《连环画报》里，辛苦拉煤的乡下男人，丢了假项链的女子，卖了心爱东西送礼物的恋人……每个故事，都让人喜欢，让人怅惘。

多奇妙啊，原来生活就像一个个蜂窝，除了我居住的这个小格，还有那么多的小格，盛着数不清的故事。打猪草时，拾麦穗时，捡红薯时，眼望着连绵的南山，心却在别的格子中串门，忧伤着遥远的忧伤，快乐着无以言说的快乐。

上师范时，第一次知道有图书馆这么个好地方。《简·爱》《傲慢与偏见》《外国中篇小说选》陪伴着我度过一个个周末。在张老师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外国诗歌集，有泰戈尔、普希金、惠特曼，花大价钱买本塑料皮笔记本，一首首抄下来。春日的黄昏，和同学走在校门前的麦田路上，一边看着金色的落日，一边嚼着美妙的诗歌：啊，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我一生的道路……

毕业回山村中学教书，无书可读，就反复读《聊斋志异》。是父亲的旧书，竖排，繁体字，张友鹤选注。封面已损，牛皮纸覆面。同写鬼狐，篇篇不同，每次翻开，都似新读。看至佳处，忍不住掩卷沉思，微笑，默叹，以为妙绝。甚至希望逢着婴宁、红玉、小翠这些美好的狐女，可惜从未一遇。在那村庙学校，旧书，孤灯，陪着消磨了许多寂静的夜晚。

后来实现买书自由了，书也多了，读书的热情与专注力却下降了。看着镜里霜花染鬓眼角漾纹的女子，怅然若失。总感觉生命的蓬勃圆润，缘于书籍的营养，而今不读书，才致内心枯涩，达于貌肤。更糟糕的是，记忆力也大为下降，读过的书如果不是作了批注，就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读过。新背会的诗第二天就漫漶一片。能不假思索顺口而出的，往往还是少年时代的储存。当年那个痴迷读书的小女孩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决定重读旧书。近半个世纪过去，《新选唐诗三百首》纸张如落叶一般枯脆，书脊也凹了下去，一翻就要散架了。《古代诗歌名篇选读》纸张上也带着点点霉斑。不敢翻，也不忍翻。还是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站在书架上，窖藏我的少年时光吧。

好在有了孔夫子旧书网，只要输入书名，就能找到品相好的同版书。于是，一个个少年旧友来到了身边。少部分是个人购书，多是图书馆藏书，因为读者少，基本保持原貌。《少年文艺》是期刊，不好找，搜到了后来选编的合订本。

旧书最长情，在被时光遗忘的某个山坳，依旧保鲜着当年的记忆。一翻开，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平房上，一边背诗，一边看天上云移，枣树枝条遮着平房的一角，枣花开了，蜜蜂甜得直“嗡嗡”。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红薯面条擀得“咚咚”响。

重读陶渊明诗《杂诗其五》：“……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少时无感觉，而今竟字字重锤击心，汗涔涔而泪潸潸了。陆游读旧书：“中夜起太息，发箧觅旧书，尘昏蠹蚀损，行缺字欲无。一读色已变，再读涕泪濡。”呀，诗人啊，你可知道，隔着千百年，你的弦音引起我强烈的共振！忍不住起立，徘徊，望向窗外，风正萧萧，叶黄如金。

古人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月还是月，不同的是看月的人。那些少年读过的书，埋伏在中年等人，在我走过了人世的四季风雨，才呈现出丰富的人生况味，让人感同身受，让人悲欣交集。

读着旧书，我也常想，购书者何人？又因何散书？他知不知道，他所舍者正是我所渴求？《古代诗歌名篇选读》的封面上有章：北京市万寿寺中学图书馆。书后有借阅记录，只借出过两次，格桑宇玛和周柳。应该是两个爱诗的女孩吧。不知她们如今在从事什么工作，可会想起这本书？

书的命运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能落于一个人的心中，悄然开花，是书的幸运，也是爱书者的幸运啊。

旧书新书联袂并立书架，仿佛少年的我和现在的我牵手，带着所有时光一一涌来，连同当年的气息、味道、声音，和读书的幸福感受。迅哥儿和闰土的友谊会变，但书这个少年旧友，永远是人生初相见时的美好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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