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的总体性方法论探析

发布时间:2024-12-20 09:26

卡尔·波普尔的批判性思维方法,帮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进行理性的批判性思考。 #生活知识# #生活感悟# #生活哲学家#

作者简介:王玉珏,哲学博士,集美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性别与资本主义批判理论。

(原文载于《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十三辑)

一、引言

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转化中关于“美好生活”的提法,并非只是简单的马斯洛意义上的需要层次的升级,而是基于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道路的特质生成的“具体的总体性”,因而内在地具有一种历史的总体性意涵。历史唯物主义是深入把握现代社会生活转型升级及其总体性意涵的基础性理论框架,然而,仅此是不够的。作为20世纪西方现代性反思与批判的重要思想家,列斐伏尔对西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展开的日常生活批判是不可忽略的理论镜鉴。面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变迁,列斐伏尔重新阐释并激活了历史唯物主义,并对资产阶级社会展开了一种总体性的批判并探寻超越路径。列斐伏尔至少在以下两方面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价值:其一,以日常生活批判为视窗呈现了资本主义日趋“总体化”的历史现实,并在深层逻辑上论证了人类要追求美好生活就必须直面并超越的资本界限的问题。其二,从学理发展上论证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必须从正统马克思主义那里“解救”教条化与机械决定论式马克思主义,以彰显其历史辩证法的总体性与主体性。以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为理论省思参照,将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把握新时代美好生活观所具有的总体性意涵及其现实化路径的实践内涵。

二、从生产到生活:日常生活批判的总体性意蕴

20世纪60年代以来,日常生活批判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开始重新进入哲学视野。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研究第一人、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首先将日常生活批判的哲学意旨揭示出来。一方面,日常生活具有神秘性,“事实上,一个深深地扎根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就可以看成是神秘的,神话这个词可以用来描绘这个深深地扎根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1】。另一方面,一旦我们将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去探究,就会发现其中所隐藏甚至遮蔽的社会运转的机理,“一旦平凡的事情以柴米油盐之类的事情来表达的话,这个平凡的事情就成了不值一提的、枯燥的、提不起兴趣的事情。同样,我们近距离观察一种从土地上、从各种各样的植物中挑出来的不起眼的植物,这种植物就变得神奇无比了”【2】。列斐伏尔发展出一种日常生活的消极性与积极性、单调重复性与瞬间在场性的二重性辩证法理论,他在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中,展开了一种关于“我们怎样生活”的精彩研究。【3】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研究集中在20世纪60年代,并且有着清晰的论题的演变过程,从其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发展历程来看:在1946年出版的《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中,列斐伏尔关注的是如何将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引入到对自己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中,这时他的主要工作是对马克思思想的运用与发展。之后,以《现代性导论》(1959)、《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1961)、《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1967)等文本为核心,列斐伏尔将日常生活批判拓展为一种现代性批判,并将现代性批判日益精细化为消费社会的批判,以“消费被控制的官僚社会”这一术语来概括资本主义社会新形态。【4】最开始,他是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入手,进而全面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问题,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的发展下的消费主义问题。列斐伏尔毕生所从事的日常生活批判工作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研究作为对生活的间接批判的哲学就是观察对哲学进行直接批判的(日常)生活。”【5】可以说,列斐伏尔是把马克思以类哲学与阶级哲学为平台的现代社会批判与解放设计方案,亦即一种波澜壮阔的宏观历史哲学批判视野,改造成一份以个人的日常生活为平台的、平凡而细微的现代性解放与批判的清单。在继承马克思的总体性原则的同时,也将这样的总体性视角从宏观的社会批判转向微观的“总体人”的探寻。在1939年出版的《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列斐伏尔强调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总体性与实践特性,把马克思的哲学看作是超越现实的哲学。他说:“对于希望真正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可以走的路只有一条,即努力把握总体内容。这种努力将决定哲学的生命。”【6】之后,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将经典马克思主义基于经济与政治领域的人类的总体性解放(也就是劳动与政治解放方案)改造成为一种个体人的日常生活解放方案。【7】

我们如何理解列斐伏尔对于马克思主义研究论域的这种转向?这就要回到资本主义的社会转型及其催生的更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冲动这两方面来透视。

从资本主义的经验变化来看,伴随着福特主义与组织化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体系日益总体化,资本的力量从生产向生活全方位渗透,必须把资本主义社会看作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才能看到其运转的机理,而此时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并不能回应这样的变化。在正统马克思主义那里,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关系处于一种机械的决定论式关系之中,经济基础尤其生产是其核心的理论关切,而日常生活只是一堆无须关注的鸡零狗碎。这种生产与生活的二元叙事,无法深入阐释资本主义何以幸存,以及新时期无产阶级何以不革命等一系列问题。列斐伏尔看到关于资本主义为何幸存的问题已经出现,但是正统马克思主义对此的一切回答都是“历史进程”,好像随着历史的发展资本主义一定会灭亡一样。时间成为一个固定的、物化的概念。“资本主义仍在继续。只要他能够延续就一定会延续下去。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发生改变的是‘过程’的概念被‘结构’的概念所替代了”,“对生产方式的无条件的强调并不仅仅冻结了马克思主义,它还带来了另外的产物:当连贯性取代矛盾成为首要原则的时候,它就变成了教条”【8】。新的时代议题总是催生着理论更新的理论诉求,就此而言,列斐伏尔不仅要反对教条化马克思主义的阐释路径,同时也要应对资产阶级思想理论体系的挑战,后者也是列斐伏尔建构总体性日常生活批判的对话对象。

在列斐伏尔看来,面对日益组织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机体,倾向于经验实证与个体本位的资产阶级思想方法,无法实现对社会历史以及现代社会个体之日常生活的总体性观照。就此而言,列斐伏尔从生产视野向日常生活转向的总体性方法论旨趣,与青年卢卡奇以总体性理论超越资产阶级物化现实结构的尝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青年卢卡奇看来,资产阶级的直观唯物主义既看不到市民社会物的关系背后隐藏着的人的关系,也看不到这些物的关系只有放进人类历史的进程和社会关系的总和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事物和对象的本质只有在它们在总体中的位置才能加以把握。【9】在这一点上,正如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指认的那样,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法学、哲学等思想体系,无法实现对社会历史总体性结构的科学解剖,却只能陷入直观主义、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个体本位等思维之中。在资产阶级社会出现新变化的新时空语境之中,正如卢卡奇在德国思想语境之中试图以总体性的方法论击破资产阶级物化机制及其话语体系一样,激活马克思主义总体性的分析话语已经成为列斐伏尔在法国思想语境之中的历史任务。

事实上,就资本主义的维系逻辑及其批判而言,从卢卡奇到列斐伏尔,他们在不同的时空语境之中所推进的资本主义批判,以不同的研究议题与论述方式召唤着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总体性原则的复归,也在新的理论视域中彰显了资本逻辑的总体化趋势与路径。从更宽广的视域来看,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辩证法的总体性原则的凸显,既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结构日益高度组织化、总体化与有机化的理论省思,也是彰显马克思辩证法内在的总体性、主体性及其实践性内涵的时代精神之诉求。

注释 

[1] [法]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

[2] 同上书,第12页。

[3] 同上书,第175页。

[4] 参见仰海峰《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逻辑转变》,载《学术月刊》2009年第8期。

[5] 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Sacha Rabinovitch trans.,with a new Introduction by Philip Wander, 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s,1984,p.12.

[6] [法]列斐伏尔:《辩证唯物主义》,载《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7] 刘怀玉:《列斐伏尔与20世纪西方的几种日常生活批判倾向》,载《求是学刊》2003年第5期。

[8] 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London:Allison&Busby,1978,p.63.

[9] 孙伯鍨:《卢卡奇与马克思》,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1页。 

列斐伏尔结合超现实主义、法国黑格尔主义、尼采和存在主义等思潮,

用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推进对日常生活领域的批判。

三、从日常生活批判到空间生产批判:迈向具体的总体性

马克思的总体性思想是对黑格尔神秘的、逻辑的总体性思想的唯物主义改造,是以人类社会内在矛盾运动机理与历史发展趋势为主题而呈现的科学方法论。马克思意识到,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总体性”思想不过是现实社会关系及其矛盾运动的观念反映。马克思说:“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连。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1】马克思对于资本逻辑的历史与内在机制的剖析充分坚持了总体性的原则,他区分了广义的生产与狭义的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生产,科学地指认了资本作为一种历史性的生产方式这一本质规定性,并揭示了资本如何以一种内在矛盾的运动方式将自身总体化到整个社会结构中,从而在实现资本的总体性意志的同时,也让社会趋于有机化。“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制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生成为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2】值得注意的是,当马克思将总体性的方法运用于对人类社会历史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研究时,实际上内含其实践诉求和超越向度。任何一个社会形态都是随着实践基础变化而不断发展的、具有内在超越性的有机整体。从社会历史变迁的动力机制来考察,马克思的总体性思想同时具有通过社会历史实践寻求人的全面发展的实践向度。虽然马克思并没有系统性地阐述自己的总体性思想,但这一原则和方法无疑贯穿其资本批判与历史科学新建构的始终。诚如卢卡奇所言:“总体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3】这种总体性的观点把社会当作一个有机整体来把握,并且为了把社会当作一个总体来把握,必须将其视作历史地生成和变化的过程。

列斐伏尔吸收了马克思的总体性思想,他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前后期演变,也呈现了其对总体性方法论的认知发展。前期,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视角出发,他试图将狭义的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人的异化状态批判运用到日常生活之中,到了中后期,列斐伏尔看到,作为总体性的日常生活,是不能基于一种生产与生活的二元叙事来展开批判的。这种思想转变背后的逻辑动因,即在于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深入理解,尤其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总体化机制的认知。基于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逻辑构架,列斐伏尔一方面回到了马克思关于资本批判的总体性逻辑(即作为总体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另一方面也深刻地定位出当代资本逻辑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殖民,是其现代性生成与展开的现实机制,也是其总体性不断再生产的机制。在这里,日常生活、都市、空间、差异性、空间的生产、战略等都可以看作是生产关系的“近似问题”,母体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的辩证法。【4】列斐伏尔强调了日常生活、都市与空间等看似散裂的议题,其实都是一个以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驱动而生的“近似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列斐伏尔的这一指认极为关键,既是呈现其前后转换的诸多议题之间的内在逻辑共性,也是呈现其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总体性方法论的认知深化,进而言之,也是列斐伏尔对资本逻辑不断趋于总体化和有机化的深刻指认。【5】

对总体性的关注,是被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日趋总体性的历史现实所驱动的,因而是其时代精神研究与批判的理论发展诉求。这样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什么列斐伏尔的哲学研究是有一个理论兴趣的演变过程的,60年代重点是关注消费社会,对其进行日常生活批判,60年代末以后,随着西方社会城市化问题越来越突出,列斐伏尔把理论目光日益转向了城市化问题,而这个问题从哲学根基上讲就是研究空间的生产理论。列斐伏尔认为,现代性的社会本质或者说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种总体性的空间的扩张或生产。

资本主义社会的演变这一宏观社会历史进程,到了在微观层面上,就表现为全球范围内都市社会的建立和中心性上的急剧扩张,使资本对现代社会生活和社会运行的控制更加全面。资本主义通过现代性无所不在的空间布展全面操控了社会日常生活,加剧了日常生活的异化。【6】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列斐伏尔的都市转向或空间转向,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对日常生活批判的总体化升级,因而也是对资本逻辑的具体化批判,是一种更高的历史的、具体的总体性批判。

在这里,列斐伏尔借助了马克思对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过程的思考逻辑,他在《空间的生产》序言中谈及空间在社会关系再生产中的重要作用,“空间已经达到了如此显著的地位,它是某种‘行走在大地上’的现实,即在某种被生产出的社会空间之中的现实,是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不再是一种‘悬浮在半空’,供学术研究的抽象物。”【7】

在列斐伏尔那里,空间本身被看作一种社会关系,并且是内含于财产关系(特别是土地的拥有)之中,也关联于形塑这块土地的生产力。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8】“空间作为一种互动性的或者追溯性产物,它介入于自我生产之中:对生产工作、运输、原料与能量流的组织,产品的分配网络。就其生产性地位作用而言,并作为一个生产者,空间(或好或坏地被组织起来的)成为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一个组织部分。它变成辩证的东西:产物———生产者,经济与社会关系的支撑物。它发挥着再生产的作用,即在生产设施的再生产、扩大的再生产中发挥作用,它是那些‘在大地上’的实践中能实现的社会关系的一部分。”【9】

在马克思那里,社会关系再生产是统合物的生产和再生产、人的生产和再生产的逻辑支撑。这种再生产,可以是作为身份认同及其意识形态机制的社会关系再生产。日常生活批判作为资本批判的视域拓展,通过空间政治学的转换,升级为一种都市生活方式与空间生产机制的总体性批判,列斐伏尔以都市空间为理论平台,吸纳并有机统合了全球化这一宏观的世界历史空间生产问题与身体这一微观空间生产单元,这是对日常生活批判的立体化与总体化实现。

因此,从日常生活批判到空间批判,是资本逻辑的总体化机制与现实需要,也是列斐伏尔对马克思总体性辩证法理解与应用的发展,这是基于列斐伏尔对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深入研读与空间化重构基础之上的。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列斐伏尔围绕都市、城乡关系等议题对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空间阅读和重构之中。在《马克思思想与城市》(1972)、《资本主义的幸存》(1973)等文本中,通过深入研读和阐释马克思的《资本论》及其手稿,尤其是其著名的《1857—1858手稿》,列斐伏尔将马克思资本批判思路中的空间问题进一步升级为一种资本的空间现代性批判理论或一种空间生产的总体性理论。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7页。

[3] [法]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9页。

[4] 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London:Allison&Busby,1978,p.7.

[5] 刘怀玉、张笑夷等学者强调要把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都市理论和空间理论看作是一个总体性的整体。在刘怀玉看来,列斐伏尔试图用空间性的“问题式”融化所有的问题,包括日常生活、异化、城市状况等等。在他看来,其母体是社会关系再生产的辩证法。张笑夷则认为列斐伏尔并不存在突兀的“空间转向”,其空间理论是其日常生活批判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参见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42页;张笑夷:《列菲伏尔的“空间”概念》,载《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9期。

[6] 张笑夷:《列斐伏尔空间批判理论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138页。

[7]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新版序言(1986),载张一兵主编:《社会批判理论记事》(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页。

[8]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载包亚明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

[9]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新版序言(1986),载张一兵主编:《社会批判理论记事》(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页。

四、从总体的人到总体的解放:无产阶级解放政治的总体性意蕴

列斐伏尔所面对的现代性,终究还是主要是由人的思想方式与行为方式所组成,因此现代性批判本质上是一种对“现代人”的批判。列斐伏尔早在《辩证唯物主义》里就指出,“当我们不再根据有限的特性看待每一事物、每一件事情、每个个人,而把人的活动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时,人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了”,他指出,当我们“不满足于纯形式态度或纯理论观点的哲学精神与行动,可以通过把握一种特定的具体内容,从而设法避免形式与内容的分裂。然而,如果把握部分内容的活动被限制在现实的这一个因素之中,它就必然将这以因素树立为一种绝对,将其转变为一种物神形式。例如,我们可以把个人心理现实、民族共同体、人的精神现实、人类对统一与现实的需要把握为内容。这些‘环节’中的每一个都是现实的,一旦被孤立与实体化,就会否定其他环节,继而否定自身。内容一旦遭到限制并被颠倒为形式,就会压迫与破坏自己的实在性”【1】。他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出发,提出异化的经济人应该被扬弃,以便显示“总体人”的自由,“总体人”的辩证法,占据着《辩证唯物主义》一书的核心,列斐伏尔认为克服并且去超越异化的现代人的根本途径就是马克思的总体人的批判理想。

在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视域中的“总体人”,有着浪漫的人本主义底色,有着明显的存在主义的“本真生存”理想色彩,可以说是尼采的“酒神精神”和马克思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思想的融合。当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说要让“瞬间”与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时,那是一种对资本现代性的诗性超越逻辑,是一种超越平凡日常生活的矛盾的永恒的艺术理想的瞬间,甚至已经超然于具体的生活和历史。这或许是他的同时代人共同的特质。马尔库塞就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描绘了一个技术理性的自组织化世界,他也认为,只要能够恢复辩证理性的否定性功能,这个世界就仍然有得救的希望。列斐伏尔同样认为,即使是消费被全面控制的时代,我们仍然可能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重新规划而达到自由与解放,因此,我们要“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2】。

但是,“总体人”的概念,也是一种对马克思的阶级概念的泛化改写,伴随资本逻辑向日常生活的全方位渗透与殖民,人的生活越发呈现为原子式的“孤独的人群”。原本应该去反抗资本的历史主体在泛化之后,更无法统合凝聚成阶级,因而这注定是只开花不结果的解放构想。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就是现实印证,“自从二战以来,一些核心问题已经出现,但是直到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才进一步凸显出来。从对于生产方式的再生产的关注过渡到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是令人惊讶地困难,至今的一切努力都是不完整的。经过了几十年人们才重新发现马克思的最终发现。”【3】残酷的现实虽然促使列斐伏尔对历史主体的思考转向,从抽象而狭义的生产主体拓展为生活主体,并最后具体化却也仍然泛化了反抗资本逻辑的主体,陷入了一种抽象的人本主义的逻辑之中。

列斐伏尔从日常生活到空间政治的研究转向,是“总体人”的理论经由日常生活向空间生产的总体化和具体化升级。在《空间的生产》《都市革命》等一系列著作之中,列斐伏尔以都市为核心视域,有机统摄了空间生产的全球视域和现代性中的身体这一微观空间生产视域。前者,在新的历史时期推进了马克思关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历史性呼吁,后者则拓展和丰富了历史主体的微观研究。因此,从逻辑与解放政治学主体的思考方面来看,空间生产理论是对日常生活批判的完成,也是一种总体化与具体化升级,并完成了生活批判向总体的生产方式批判的回归。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创作中,马克思将黑格尔的总体性思想进一步改造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方法论。他指出,“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4】,既然一切事物或对象都具有多方面的内容和规定,要达到对事物或对象的整体认识,就要找出它最一般的范畴或者说是它由以发生的原初矛盾,并分析考察其辩证发展过程,从而揭示其历史起源及其自身发展到现在的过程。就这一认识过程而言,它要经历一个从表象上升到抽象,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总体过程,从而形成对事物或对象整体的认识和把握。作为社会历史研究方法的“抽象上升到具体”,充分体现了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根本原则与方法论要求。在列斐伏尔的研究历程里,不管是在日常生活批判还是在空间政治学中,他似乎都做到了马克思关于阶级思考的“抽象上升到具体”,但其主体及其世界历史化与具体总体化的路径思考,依旧限于西方资本主导的历史情境之中,也没有找到现实实践的经验依托。马克思那里需要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解决的问题,在列斐伏尔这里变成了一种浪漫的人本主义的诗意想象。

注释 

[1] 参见列斐伏尔《辩证唯物主义》,载《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2] Henri Lefebvre,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Sacha Rabinovitch trans, with a new introduction by Philip Wander, New York:Transaction Publishers,1984,p.204.

[3] 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London:Allison&Busby,1978,pp.50—51.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页。

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是学界公认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

“现代法国辩证法之父”,区域社会学、特别是城市社会学理论的重要奠基人。

 五、余论:从日常生活批判到美好生活的新时代建构

就像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序言讲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20世纪60年代法国与西方所出现的一种生活被殖民化现象,90年代中后期以后在中国也出现了。如今,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积累,中国也已经进入一个全面的消费社会。以人和人的依赖性为主的时代,原来根据自然、风俗习惯进行生活的节奏、格局已经完全被瓦解,人们实际上生活在资本扩张特别是奢侈品和虚拟资本扩张的背景之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逃离这样的商品世界,而是要求我们在其中寻找一种日常生活的变革的可能性。日常生活的变革是现代化进程所必不可少的基本内涵。我们不是超时空和超历史地,而是置身于现实的现代化进程中来谈论日常生活的变革。【1】

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已然让我们看到,资产阶级社会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从传统向现代转化的日常生活并不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理想模板。它虽然开始打破传统日常生活的封闭和自在结构,但同时也带来了日常生活异化、消费主义世界、单向度的人等消极后果。如果听任商品经济、工业文明和技术理性自律地改塑日常生活而不加以自觉地引导,那么我们将会走许多历史弯路。【2】在今天中国,需要进行的是一种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变革。

党的十九大报告不仅论述了新时代美好生活的丰富内涵,而且阐明了新时代实现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践路径。党的十九大界定了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历史性转化,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与此同时,也深刻擘画了如何基于“人的全面发展”与社会全面进步,来不断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中国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新时代“美好生活”观蕴含的主体思想不仅彰显了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主体线索与实践逻辑,还将之落实到了新时代的发展方略之中。

如何在工业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中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是贯穿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思想之中的理论底蕴,从而也构成了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人文底蕴。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就深刻指认了人的社会历史本质规定性,即“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这也意味着,一定的社会关系对于一定社会发展阶段中的人们而言,是其追求美好生活的现实基础。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历史的、现实的、具体的个人,必须要面对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并在不断解决这些问题的实践过程中趋向自身的全面性。换言之,一定的社会生产实践推动了相应的社会关系的历史性丰富与发展,从而也为处于社会实践过程中的人们实现更加丰富的社会联系、更普遍的社会交往与更加全面的社会个性创造了现实条件与过程。这就意味着,马克思关于社会总体性的思想蕴含着历史主体基于社会关系的丰富发展而趋于不断全面发展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来看,新时代“美好生活”观不仅体现了马克思关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思想,同时也是马克思总体性思想之主体向度的当代呈现,更是马克思总体性思想实践逻辑的中国方案与中国道路。

而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以微观的分析展示出了资本逻辑宏观的总体化与有机化演变的事实,指出了西方资本主导的现代性的日常生活危机,这样的危机实质上是美好生活建构的资本逻辑及其限度问题。列斐伏尔让我们看到,人类的自由解放必须具象化为日常生活的总体性革命,而对于“总体人”的畅想,也是对马克思所描述的自由的全面发展的人的探寻。

从方法论上来说,我们不仅仅要关注列斐伏尔辩证唯物主义的批判方法,也要在他的理论中寻找一种可资借鉴的建设性的实践路径。日常生活批判重新激活了马克思的总体性方法论,但这种总体性的方法论的真正完成与实现,仍然需要基于现实的历史实践。我们需要寻求一种能够超越资本现代性的美好生活建构的现实实践。今天中国正在进行的对美好生活的社会主义建构是重要的现实路径,这是一种不同于西方资本主导的美好生活叙事,是一种以人民为中心的新时代美好生活建构。为此,不仅要从一般的日常生活批判,迈向特定生产方式的历史性与总体性批判,还要从日常生活的资本批判,迈向一种以人民为中心的美好生活建构的现实实践。因此,对于马克思总体性辩证法的真正实现,不应止步于现代性的批判,而应基于超越现代性的现实实践,即一种总体性的美好生活建构。立足新时代,我们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思想,统筹推进“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协调推进“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坚持和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让马克思所设想的人类社会美好前景不断在中国大地上生动展现出来。

注释 

[1] 衣俊卿:《现代化进程中的日常生活批判》,引自《社会历史理论的微观视域》,衣俊卿编,黑龙江大学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633页。

[2] 同上书,第634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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