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时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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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限杂思·

    医院探视、屠宰场宰杀动物、居民倾倒马桶等等，都有时间规定

    文/刘洪波 

    在中国，最早在公共治理中采用钟点的，应该是上海的租界。

    自19世纪70年代起，工部局就不断发布规定，对日常生活行为进行时间管理。例如，马车在日落后日出前1小时必须点灯，公共菜场夏季5点至10点冬季6点至11点可自由营业，夏季7点后冬季8点后不准当街抖拍地毯。医院探视、屠宰场宰杀动物、居民倾倒马桶等等，都有时间规定。日常行为须依钟点进行，粗略的时间就没有生活基础了。

    当然，租界不是上海的全部，租界之外，生活的时间控制没有这么严格。但整体地，钟点开始成为社会生活的指挥棒。1933年《良友画报》第76期发表专题“都会之晨”，记录早晨的画面：江海关的时钟指向6点，工厂的汽笛叫起来，静安寺路开出第一部电车，女工们赶往工厂，码头上的劳苦大众开始出卖血汗，报贩在报馆前赶忙折叠报纸，老虎灶售卖大饼油条和开水，小贩赶往市场，悠闲的人们提笼架鸟去茶楼，小学生朝校门迈着迟疑的脚步，女学生等待电车返校……“一切都准备着今日的斗争，开拓着未来的前路，然而可怜此外有人，还有锦衾中昏睡未醒，未醒！”

    1934年4月19日《社会日报》“都市早晨的面面观”描摹：富翁吸着鸦片烟，与娘姨、丫头打趣说笑；少奶奶的早晨在11点才开始，梳妆打扮喝补品后坐最新款司蒂贝克汽车去看电影；小姐和少爷有出息的驱车去做事，堕落了的在大饭店与小情人吃着治梅毒的药丸；有闲的中产阶层去茶楼早餐，到城隍庙溜达；小职员们共同盥洗、围坐早餐后接应主顾；下工的男女倦眼走出厂门，回家睡到晚上省了午饭；上工的胡乱洗了脸提着小饭篮自投虎口；脚夫们掮了木棒等早班车；倒粪夫推着“坦克车”穿街走巷；小贩有的往菜市，有的往厂旁，有的沿街托盘，靠宝贵的早晨做一天的活计……

    这不是哪一天的早晨，而是都市早晨的一般景象。对这一景象有意捕捉和描摹，表明了对早晨这一紧张、新到的时间点的特意关注。

    钟点的指示器在城市竖立起来、在家庭和手腕上稳稳站住。1933年，上海街头有13座标准钟。《良友画报》第84期的封面上，一位穿着西式时髦长裙的女郎，扬起手臂指向身后，她的身后是“1934”这个年号，叠印着巨大的钟盘。第88期《良友画报》有“上海之高阔大”的专题报道，美腿高跟鞋、城市雕塑、西式建筑、双层巴士之外，还有被香烟广告环绕的大钟。

    从煤气灯到电灯，“不夜城”终结了黑夜。夜晚不只有商店开放、工厂生产，还有夜总会、电影院、戏院、回力球场、跑狗场，娱乐与情色、赌博浑然一体。1866年，上海知县就致函英国驻沪领事，请求下午6点关闭戏院，被拒绝。1869年，法租界规定公共场所晚上11点关门。1894年，工部局要求娱乐场所必须晚上12点前关闭，同期华界规定为晚上10点。但至上世纪30年代，娱乐场所的打烊时间普遍放宽到凌晨2点，并可在周末交营业捐延长。前述《良友画报》“都会之晨”专题中，早上6点，“舞女也放工了，好容易等到天明，等到少爷们的狂欢满足”。黑夜管理因黑夜的消失这一旷古剧变而不断退缩。

    都市时间已快到“一分一秒，都有变的可能性”。都市化才是碎片化的推手，网络时代只是加剧了碎片化而已。1935年创刊的《立报》宣称“5分钟能知天下事，一元钱可看3个月”。谢六逸在《言林》副刊发刊词中说，“本报的标语有一句‘5分钟能知天下事’，因此我的开场白只能花费读者5秒钟。……现代人过着劳苦挣扎的日子，只能够看看小型报跟短文章”。 

    零乱的节奏带来了时间分配的有序化问题。1935年，《良友画报》在101期和102期分别推荐了叶秋心女士的家庭生活和李百川夫妇的生活时间表。叶秋心女士早起打扫房屋、整理书斋，插花，研讨菜谱、设计菜式，家务完毕，读书以打发时间和跟上丈夫的思想，编织缝补，做好晚餐，丈夫回家嘘寒问暖，周六一起逛百货公司或看电影，夜晚听音乐，睡前完成家庭会计工作。李百川先生早起做体操，盥洗，早餐，读报，上班，午膳，上班，下班回家静坐半小时，晚餐，读书，就寝。如果略去姓名，可以说这是《良友画报》为中产阶级打造的日常生活，告诉他们“如何分配每日24小时”。

    这一日常生活图景为中产以上家庭打造，井然有序，分工明确，男子中心，没有社交，日复一日，时间分配有序，但能否满足人的愿望，实在是一个问题。在国势危急、国民贫苦的当时，和平又丰裕的生活大概颇可让中产阶层向往。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俨然“民国范儿”的巅峰，其实大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荒谬。大时代乱了，“小时代”、“小确幸”总归是奢侈的，甚至是畸形的。

    刘洪波 湖北仙桃人。本报**员，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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