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一条街”路在何方、《金色河流》的哲理浪花|人文周刊荐读

发布时间:2024-12-24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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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日报·人文周刊(第233期)

【记录】

【文脉】

【记录】

“旧书一条街”路在何方

擦拭店里的古玩,对着电脑进行书目清点和账目核对,独自在拥挤狭小的店面里清理藏货……这是南京小陈书店的老板陈怀明极为平常的一天。从早到晚,店里一如往常的冷清,他常常望着门口的那棵梧桐树发呆。

陈怀明经营的这家二手书店位于秦淮区仓巷。30年前,仓巷一条街曾经是南京乃至全国红极一时的旧书交易市场,吸引了各地书友慕名来此淘书。几十年光阴流转,曾经遍布仓巷的几十家二手书店陆续沉入了历史。如今的仓巷,绿树林荫掩映着静谧的街景,不时车辆匆匆驶过,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隐匿在此的寥寥几家二手书店,倔强而又艰难地前行着。


曾是淘书“圣地”

小陈书店,是仓巷仅存的几家旧书店之一。

踏入店内,岁月的沧桑感扑面而来。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摆放着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店里的各个角落都塞满了各个年代、五花八门的二手书籍,有些堆不下的旧书则索性摞在地上,只留下一条逼仄狭窄的通道,勉强够一人穿行。


这间“小陈书店”开了20多年,不知不觉间,那个被顾客叫了无数遍的小陈变成老陈,鬓角的白发已然掩藏不住。上世纪90年代初,陈怀明从安徽农村来到大城市南京打工,因为打工的饭店开在一家书店旁边,因此结识了不少做旧书生意的人。至此之后,他和旧书的缘分就此延续了下来。

陈怀明赶上了旧书业的黄金时间,在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时代,书籍是大家唯一可以消遣娱乐的东西。鼎盛时期,朝天宫到仓巷这一带熙熙攘攘,学者、学生或是爱书之人比比皆是。

“那时候的朝天宫,路边全是摊位,估计有几百个。周末的时候更是人挤人,有的时候都走不动道。”刚开始,陈怀明在朝天宫一带摆地摊,每天带去的一大摊子的书,很快就能卖完。之后,拿着第一笔攒下的钱,陈怀明在仓巷租下一间门面,支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那个时候,谁不知道南京朝天宫和仓巷旧书一条街啊。当时都是和上海文庙、北京潘家园一样全国闻名的,全国各地的人都来淘书。”距离小陈书店不足百米距离的一家旧书店,老板宗照平操着一口流利的南京话,今年64岁的他曾经见证过仓巷旧书市的荣光时刻。

“仓巷最好的时候有五十多家店面,另外还有八九十个摊位铺满整条街,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当年,在汽修厂工作的老宗为了补贴家用,也在仓巷摆下了一个书摊。为了占据最佳地形,老宗每天夜里就匆忙赶到仓巷,裹着军大衣在小板凳上坐上一宿,等着天亮时候书友的光临。“那时候的人,对书真是有热情,有的人,天没亮就来了;还有的人为了抢同一本书,甚至还会争执起来。”

每逢周末,来自全国各地的书友更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仓巷两侧书铺林立,路边还有不计其数的旧书摊位,这在当时成为了一个城市极为壮观的文化景观。淘书者们往往在清早入市,不时驻足,蹲下身来,翻书细看,一圈转下来,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时分。很多名人也会频频光顾,作家王蒙、黄裳、陈子善、薛冰都曾是这里的常客。

城市中被遗忘的角落

年复一年的鸟鸣雨落中,仓巷送走了不少从事旧书生意的人,如今,曾经顾客盈门的旧书店,逐渐变得萧条。

“生意做了二十多年,现在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陈怀明感慨道。

仓巷旧书店走过的岁月,是实体书店和阅读人群变革最为深刻的岁月。一方面,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让线上购书渠道变得更加快捷和方便,很多人不愿意再去旧书店费力“淘”书。另一方面,人们的阅读习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获取知识的渠道愈发多样而快速,多重因素的叠加,都使得旧书店的生存愈发艰难。


“现在来买书的人少啦!”古旧书店的店主老黄无奈地浅笑了一声。店门口,老黄按照价格,将特卖书分门别类地摆在店门口,有“五元一本”专区、“十元一本”专区,完全是以白菜价出售。可尽管如此,旧书店还是门可罗雀,少人问津。老黄感慨着生意难做,他说现在常来店里光顾的,几乎都是五六十岁的年长者和一些老客户,“他们这一代人,基本上就是年轻的时候爱读书,但那个时候家里不富裕,没有条件,买不起书。现在大多是冲着某种情怀,隔三差五来这里怀旧一下,挑挑有意思的书回家读。”


在和老黄聊天的过程中,一位五十多岁的客人走进了店里,和老黄熟络地打了个招呼,精挑细选后,选了一本厚厚的《白描画法》,最终以二十块钱价格拿下。他一边付钱一边笑着说:“有一些书,是我们那代人的情怀,拿在手里,就很有感情。现在的小年轻哪里能懂?”

尽管旧书行业缩水,利润越来越低,可干了二十多年的陈怀明却从没想过转行。如今,他的旧书店是仓巷经营种类最为丰富的一家,有历史类、人文类、经济类、传记类等。什么书好卖什么书不好卖,陈怀明的心中都有一笔账,最明显的一点是,文史哲类的书籍永远是畅销款。

几十年来,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陈怀明也有机会窥见到读书人精神世界的一角,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卖书人,带着即将卖出的书籍对他说:“我把书卖给你,我不要你多少钱,只要你把这个书保存下来,给有需要的人继续读,让书籍发挥它的作用,不要浪费这个书籍,就够了。”

听到这话,陈怀明的心头突然泛起一种感动,这家旧书店,当年只是一门生意,经营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而今对他而言,却多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所以我从没想过转行。我要把这些书传承下去,传承到需要的人手里面。旧书中承载着几十年、上百年的历史,我们去发现旧书,把它回收过来,再卖给需要的人,这其中承载着的独特历史价值也许就能保存下来。”

业态转型的尝试

虽然艰难,但坚守在此的店主们,仍能自得其乐,偶尔遇上“对胃口”的买书人,老板总是乐呵呵地和他们拉会儿家常。更多的时候,店里支上一把长椅,摆上一台收音机,随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但一年到头,总归几万块的房租压力“顶”在头上,有的时候,遇到顾客直接砍价砍到一本书一块钱,店主宗照平也能松口。“没办法,有生意上门总是好的,不卖的话,就连一块两块都卖不出去了,哪怕有的时候那些书收来的价格都不止这么多。”卖二手书赚不了钱,很多店主在店里摆放着淘来的古玩和怀旧老物件儿,以此来维持生计。

为了改变生意惨淡的现状,大部分旧书店主也在探索新路,将销售渠道延伸至网络。与实体店的惨淡相比,网络上的“二手书”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作为目前最大的线上旧书交易平台,孔夫子旧书网的中文古旧书交易相当于全国线下书店古旧书交易额的三分之一,拥有超过1500多万的忠实会员,每天订单量达6万多单。


陈怀明也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注册了自己的网店,拍照、上架、成交……经营方向向网络拓展之后,陈怀明的生意明显好了起来,近三个月来,小陈书店的网络订单就达到了452笔。在他的网络店铺里,一些旧杂志和常见的旧书籍只卖一两块钱。还有一些带有时光印记的老物件、名人信札,成交价从几元到上千元不等。

陈怀明说,只要是书店,能够卖书给顾客,在哪里销售都一样。他认为,二手书在网络上销售,对于旧书店的生存更为有利,不仅帮他承担了一部分门店租金的压力,还突破了销售区域的局限,生意更是做到了全国。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副总编辑王振羽曾是仓巷旧书店老顾客,当年,仓巷人声鼎沸的淘书场面,一直是他心中留存着的美好记忆。王振羽认为,相较于现在深受年轻人欢迎的网红书店,旧书店更有“淘”的乐趣。在旧书店里,遇到许久不见的老友,偶然瞧见了同一本感兴趣的书,共读两三个钟头,兴尽而返,携书归去,这是旧书店永不褪色的魅力。

在王振羽看来,在人类阅读方式日新月异的今天,古旧书店始终有着一批固定的读者,而它在文化传承、学术研究等方面的价值也应当被重视,“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书人的存在,那就应当有旧书店的一席之地。一本好书被人阅读过后,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中,知识在手手相传中传承,才能迸发出文字永恒的魅力。”

文化学者薛冰当年也曾频频光顾仓巷旧书市,作为一名爱书人士,薛冰对有着历史痕迹的旧书有着更为深情的偏爱,在谈到如何解决旧书店面临的困境时,薛冰认为,旧书市场有着很大的经营空间与潜力,而这需要经营者进行差异化发展,拓展相关业务。“前段时间嘉宁春季拍卖会古籍善本专场在南京举行,会上现身的精刻本、名人信札、历史照片等颇受关注,嘉宾们从古籍善本中领略人文情怀和古今文字的温度。旧书行业也可以效仿这种做法,利用自身书籍资源优势,举办拍卖会、读书会等有影响的活动,打造独特文化品牌。”

遮阴绿树仍在,仓巷盛景不复,曾经的喧嚣过后,这些流淌着岁月痕迹的二手书籍究竟会走向何方,或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了。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王慧 实习生 张静文


【文脉】

“有”与“无”的哲学

文/贺绍俊

千万不要低估了《金色河流》的力量,鲁敏是要携着它对常规的观念发起一场挑战的。


我一直把鲁敏看作专注于精神世界的作家。她对物质世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批判。但她这一次的挑战首先便是从物质开始的。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老板,他叫穆有衡,从创办第一个企业“衡祥水泥厂”起,他在商海中闯荡四十余年,拥有了令人艳羡的财富。这样的老板在文学中往往被作为反面形象来对待,认为他们有悖于精神和道德的目标。但是鲁敏郑重宣布:“他们都是前赴后继创造财富的人啊,是了不起的。”

鲁敏的挑战也是面对现实的挑战。穆有衡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产物,代表了民营企业家这一新型的群体。鲁敏提醒人们,不要忽略了他们决定进行创业的原初动机。同时,鲁敏还发现了改革开放中嵌入的平等精神。穆有衡所在的机械厂在他离开没几年就倒闭了。何吉祥的电影院也面临发不出工资的困境。如果不是改革开放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他们只能照旧艰难地过日子。改革开放的机会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你有勇气便可去追逐这个机会。鲁敏以不一样的眼光,塑造了穆有衡这一有个性、有思考、也有故事的老板形象,这是一个物质创造者的典型形象,这一形象同时也是由改革开放伟大时代所塑造出来的。穆有衡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清醒意识到自己与时代的关系,当他说到自己的财富时便感叹:“它不是我穆有衡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这帮老家伙,三四十年拼下来的啊。”

《金色河流》并不是简单地为一位老板正名,这是一条翻腾着哲理浪花的河流。鲁敏说,她写《金色河流》是想表达她对物质与物质创造者们的尊重与爱慕。但事实上她并不是在进行一次简单的情感表达,她的尊重与爱慕是建立在严肃的思考之上的,她将这种思考上升到了哲理的层面。

首先,她将物质与非物质作为对应物,看到二者相反又相成的关系。为此她以忤逆子的定位来设计穆有衡的二儿子王桑。王桑不愿成为父亲生意的接班人,他蔑视财富和物质,并用昆曲来抗衡父亲的金钱和物质。他也发现,自己对父亲以及金钱的抗拒立场“实则还是怯弱和口头主义的”。昆曲在小说中作为一个重要的情节元素和文学意象,被鲁敏应用得非常充分。昆曲不仅反映着物质与非物质的辩证法,而且还将古与今、传统与现代的相互纠缠彰显了出来。鲁敏将每一次对昆曲的征用,都作为一次对当下的暗喻。这种暗喻也唤醒了王桑:“应当公正地看待金钱,像看待阳光和水。应当爱慕商业,崇拜经济规律,像爱慕春种秋收、崇拜季节流转。”

鲁敏在对物质与非物质的辩证法的追问中,建立起一个关于“有”的哲学。穆有衡很喜欢名字中的“有”字,他让别人都叫他“有总”,说是越叫越有,“活着嘛,得争,要‘占’要‘有’”。但一个人要想在物质上真正“拥有”,还必须在非物质上有所“拥有”。穆有衡之所以能在物质上信心十足地去“拥有”,是因为他在非物质的“拥有”上作了充分的准备。这种拥有突出体现在他的“有情有义”,他是一位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的男人。

穆有衡的大儿子穆沧从另一个维度对“有”的哲学内涵加以延伸。穆沧从小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这一终身疾病也将穆沧带入一个与世无争的境界。穆沧不会受到世事的干扰,他关闭了通往外在世界的窗户,干净的心灵丝毫不用担心被污染。河山与穆沧的情景正好相反,她从小就被扔进了污浊的泥坑之中,被迫早早关闭了自己的情感阀门,以一颗冷酷的心去应对所有人和事,这是她孤独地闯荡世界的有力武器。穆沧与河山各自失去了一个人应该具备的一些东西,但因为失去,又使他们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东西。世界就是这样,“失”是“有”的影子,当你拥有什么,也就意味着失去什么。穆沧和河山是穆有衡始终操心的两个人,同时也成为了穆有衡行动的参照物,他因此不会在“拥有”时变得贪婪和疯狂,他也会以豁达的心态去面对“失去”。

小说写到几个人的爱情,鲁敏同样以“有”的哲学对爱情作了新的阐释,但其实通过“无”的角度。她追溯“爱”字最早的写法是由“无”和“心”两个字组成的,认为这是古人对“爱”作出的最准确的界定:爱是没心没意、无心之属。也就是说,只有“无”的爱情才是最纯粹的爱情,但今天人们面对爱情时心太重了。云清被生活的重负所压倒,穆有衡因为怀着对云清的愧疚而无法重启爱情的大门,王桑拒绝爱情的世俗性而移情于昆曲,丁宁固守世俗的爱情而迷失了自我,河山则是因为周旋在邪恶之中不敢谈论爱情。只有穆沧做到了心里彻底无一物,他的爱真正是一尘不染,但他的爱却无法与人沟通。看来彻底的“无”是行不通的,只有处理好了“无”与“有”的辩证关系,“无”才有可能释放出能量。我总觉得,穆沧就是小说中的另一支昆曲。时间在穆沧和昆曲这里都停滞了,这使他们活在一个纯净的空间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他们活在当下,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就需要开辟一条通道,向他们注入新鲜的内容。王桑对昆曲进行一番“乔装打扮”的创新获得了成功,而河山以她的“不在一起”的“在一起”方式连通了穆沧的心跳。

小说的结尾别有深意。凹九空间正在表演昆曲,台下观众席里,河山倚偎在穆沧的肩膀上,一个“亦真亦幻”,一个“稳坐如钟”,仿佛在进行内心的交流。在这里,物质与非物质,有与无,构建起了一个非常和谐的意境。这才是鲁敏要表达的全部想法:她既爱慕穆有衡的物质化,也爱慕昆曲的非物质化。这一切都是以善良与温暖的人性为标尺的。

在故事的最后,有总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这场从小说开端就开始酝酿的死亡如期而至,但无论是对于书中的其他主角,还是对于我们读者,这场死亡带来的都绝非是沉痛,而是希望。在死亡之后,紧接着就是生命的来临(王桑的儿子出生了),在穿越生与死的金色河流之后,他们都已抵达善的彼岸。

一个故事结束了,但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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