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性”生活：都市白领的新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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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身心灵”修行方式起源于东方古老的宗教信仰，修行者在持续稳定的练习中达到一种极度专注、平静、祥和的身心合一状态。如今中国市场上正火热的“身心灵”课程，抽取一些核心方法运营成商品课程，引导人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尝试着走近“灵性”。这些课程也成为某种工具，帮助抚平人的内在焦虑。

“灵性”生活：都市白领的新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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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在操作一场“自然声音疗愈”，其中颂钵是重要工具

“内修”

我在北京东三环的某家工作室体验了一场颂钵疗愈。褪去身上的饰品和金属物件后躺在小床上，我的头部周围被放置了3个大小不一的颂钵。颂钵师拿起其中一个钵，在我的眉间敲击，再把钵绕着头部一圈后重新放回到耳边，另一个刚敲击过的颂钵放到了我的腹部，钵体的轻微振动传递到身体。那种感觉很神奇，我的脑子好像放空了，停止原本的思考，意识只跟着颂钵的声音绕圈，紧接着有些昏昏欲睡。

颂钵原本是尼泊尔、中国西藏等地的佛教僧侣用于饮食的器具，佛教徒们也通过敲击颂钵发出轻柔悠扬的声音来开始和结束他们的冥想。近三四十年，人们发现颂钵发出的声音能够使人静心，慢慢地将其作为一种疗愈工具。

一场颂钵疗愈下来，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不同的。一位年轻女孩告诉我，第一次做颂钵疗愈时，她睡着了，梦见一只可爱的小猫从自己怀中猛然挣脱逃开，事后才知道是疗愈师把原本放在身上的颂钵拿走。她觉得，这是自己“释放了负面情绪”；另一位女士的体验是：“身体像慢慢沉进水中，脑子里浮现出很多场景，包括初中一次非常难堪的课堂提问。但颂钵的声音像一颗石子丢进水面，把这些画面击碎。醒来后身体虽然疲惫，但觉得脑子清透许多。”但也有人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沉沉地睡了一觉，比平时睡得更死”。

颂钵、音疗、冥想、正念等生活方式正在大城市里受到追捧。过去，人们习惯靠运动、美食获得多巴胺，或是按摩、SPA得到身体舒缓，而这些方式则强调同时关注人的“身心灵”（身体、心理、灵性），引导人从喧闹的外部世界抽身，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情感，从而释放压力、充满能量。

在梵文里，灵性指的是“与灵魂相关的主题”，包括个体对生命意义和目的的探寻。修炼“身心灵”是一门古老的学问，最为人所熟知的方式就是有几千年历史的瑜伽和冥想。冥想是通过专注内心达到超越意识的状态，瑜伽虽然常被当作塑造身体线条的健身运动，但追溯到发源之时，同样是一种修行方式。帕坦伽利在《瑜伽经》中将瑜伽定义为“平静心灵的模式，无论你是富有还是贫穷，都是由心灵本身构建的，平静心灵能得到真正的幸福”。通过长期的体式练习，人可以感知身体、控制身体，从而控制头脑的波动，超越自身的物欲，获得稳定的内心和纯净能量。总之，无论冥想还是瑜伽，都是一场向内关注自我，追求“身心灵”和谐统一的探索。

20世纪60年代传入西方国家之后，冥想、瑜伽渐渐去宗教化，保留了更多实用属性。最初，人们热衷于做瑜伽和冥想，是发现它有助眠、降低心率和血脂等身体益处，但这些灵修方式后来作为一种填补精神世界的必需品，进一步风靡金融、体育、科技界的精英圈。在拥有足够多的财富之后，人们的追求开始从物质转向精神层面，被称为“西方瑜伽之父”的尤迦南达在1946年的传记中就记录，“最近两个世纪以来，印度尽管物质贫乏，但是精神的财富却源源不竭；东方实际上拥有（精神世界）的无限知识，西方几乎还没有开始探索”。

一些西方成功人士将他们的成就归功于冥想，认为冥想能够帮助他们提高注意力和专注度，激发新想法，在物质世界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和方向。这又进一步带动了冥想的热潮。加州圣克拉拉大学教授安德烈·德尔贝克（AndréL. Delbecq）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从1990年起的20年里，硅谷超过一半的富豪、商业大亨和公司高管参与过冥想。最有名的一位冥想者大概就是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乔布斯。《史蒂芬·乔布斯传》中记录了1972年乔布斯踏上印度寻找精神指引的故事。他发现在印度的村庄里，人们生活清苦，更多地依靠直觉而非理性来行事，“这种直觉充满智慧，比理性思维强大得多”。也是在那里，他获得了研发“苹果”系列的灵感。“我看到了西方世界的物欲和疯狂……如果你坐下来静静观察，你会发现自己的心灵有多焦躁；平静下来，心灵就有空间让你聆听更加微妙的东西。这时候，你的直觉开始发展，看事情会更加透彻，世界会极大地延伸，能看到之前看不到的东西。”

在中国经历了三年新冠疫情之后，这种对内心平静和修炼“身心灵”的需求在中国市场上也爆发出来。壹衍工作室的合伙人李艳记得，2022年工作室因为疫情防控暂时关闭，直到今年年初，很多老顾客发来消息，催促着重新开课。再后来，许多顾客都是新面孔，靠在平台上搜索“失眠”“焦虑”“疗愈”等关键词找到这里，“在一段时间的隔离中，人不得不独处，面对自己生出来的各种欲望、情绪和身体不适，就像时代留下的后遗症”。

22岁的梁越就是和“后遗症”对抗的人。她刚毕业工作半年，却已经因为工作病了好几次。“网上都说‘00后’整顿职场，其实‘00后’在职场比谁都卷。我自己就是一个很焦虑的人，天天在办公室和老板生闷气。”负面情绪从梁越的大学时代就开始积累了。她的大学时光有一半是在疫情中度过的，如今有人问起她的年龄，梁越总会下意识地想回答“18岁”。“我以为自己刚上大学呢！结果已经是个社会人。那几年的时间像是被偷走了，我什么都没学会，突然有人打开一扇门把我从象牙塔推出去，面对工作、租房等各种压力。”

32岁的饶昌明是在生活的剧烈变动中来寻求颂钵疗愈的。他毕业于一所国内知名的理工类大学，在上海一家医药科技公司工作。2020年，他所带领的小团队开发了一项重要医学产品，职级和薪水迅速跻身到公司的第一阵列，但今年初，风向骤变，整条产品线被裁撤，团队被分化。“你能想象吗？去年我还在做核心研发、带团队，今年突然成了业务员，每天要跑到上海不同地方去争取单子。”饶昌明试过重新改进产品、找新的应用领域，也试过面试其他公司的管理层，折腾了大半年，一切都没有起色。

也是那时候，他在朋友的推荐下接触颂钵。饶昌明无法具体地形容自己在颂钵疗愈后的变化，只是觉得“真的有能量在流动，好像内心充实、平和了不少”。他想通了一点，“世界要变，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要试图掌控和改变别人，不要消耗自己”。

这是大多数年轻人的处境。现实中的麻烦包裹着他们：职场上的生存斗争、情感关系中的困顿挣扎、原生家庭的伤害和对未来的迷茫彷徨。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是，社会充满了不确定性，个体唯一能真正掌控的只有自己。这也是人们开始“内修”的原因：追求拥有稳定的内核，来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

工作室里的工具，包括颂钵、铜锣、音叉、手碟等

“降维”

人们希望得到“身心灵”的修炼，但即使是去宗教化以后的传统训练方式依然难度极大，练习时间常常以“年”计。《瑜伽经》里提到，要达到身心灵统一的境地，需要的是持续稳定的练习，在瑜伽体式练习中保持“心的稳定”，不受外界束缚和控制。而冥想需要漫长的独处，保持潜意识层面的清醒，“从生活的表层入手，不断深入寻找表象背后的原因，直到抵达最为内在的实在。”

34岁的冒小丰练习了10年瑜伽，才感觉自己踏进了“更深入”的层面。10年前做完一场大手术后，为了调节身体，冒小丰选择瑜伽作为健身方式。最初几年，她的练习断断续续，更多追求体式的完美，直到八九年后，她才开始认真地感受呼吸、做冥想。“身心灵修炼是一件长期的事，如果你只是练习瑜伽体式，永远是向外走，一直在关注别人的动作。只有慢慢向内走，身体的感官才会打开。”冒小丰记得，有一次自己做“三角式”动作时，一侧鼻孔有溺水的感觉，“那是非常细微的能量流动”。她还曾经在西藏贡嘎一次高山徒步中感觉到身体与自然界的完全相融，“我停下来等后面的人。当时山上很静，脑子放空，我关注自己的呼吸，突然觉得身体不存在，风穿透了我的身体。正好脚边都是荆棘、草根，我和它们一样在风里飘动。”

如今，冒小丰也成了一名瑜伽老师、颂钵师、冥想引导师，偶尔有新手来请教关于灵魂、心流、入定等问题，冒小丰的回答是，“这是练习10年或15年后才会有的体验。一旦你得到过那种喜悦，就不会再怀疑它们是否存在”。

但能花10年时间练习的人少之又少。“真正的冥想其实很艰难，要打坐一两个小时、保持清醒的状态，初学者可能一会儿就腿麻腰酸了，怎么练下去？可以先关注呼吸，躺着练、只练5分钟都行。颂钵为什么很火？因为不用苦练，可以被老师引导着进入状态。‘降维’是很好的大众化路径，瑜伽也是先降维成身体练习，时间久了，自然会有一批感兴趣的人向内走得更深。”冒小丰说。

市面上的课程为普通人提供了快速入门的引导。各种疗愈工作室的课程将“身心灵”疗愈方式进行去宗教化和商业化运营，提取出其中的核心：将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改变以往过度依赖视觉的方式，用“眼耳鼻舌身意”感受身体和周围环境。

在壹衍工作室，我和7个陌生人躺在一起，体验一场自然声音疗愈。大概30平方米的空间里，摆着不同大小、材质的颂钵，还有铜锣、音叉、海浪鼓、手碟等工具。我闭着眼睛，听到周围传来鸟鸣和小溪流水声，仿佛置身一片森林里，还有树叶被吹动时簌簌的动静。很快，身体又离开森林、来到海边，听到海浪拍打沙滩和沙子流动的声音。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好像意识不再清醒，却能在迷糊中听见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悠长颂钵声钻入耳中，随后一个女声轻轻呼唤，“现在，动一动你的手指和脚趾，把意识带回到身体里”。一睁眼，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50分钟。

李剑宇研究颂钵已将近10年。颂钵疗愈的原理是通过振动，带人进入放松、潜意识活跃状态

颂钵师李剑宇试着用科学的方法，给我解释颂钵疗愈的原理。李剑宇研究颂钵将近10年。“有的人会把颂钵说得很神奇，其实颂钵不能代替治疗——人的身上长了一个肿瘤，不可能靠敲钵把它敲没了。颂钵疗愈的物理原理就是共振。在身体层面，声音振动能够通过人体内的液体，刺激肌肉、筋膜、骨骼、脏腑，通过振动波在身体里促进血液循环，带来能量的流动，也就是中医里说的疏经活血。心智层面的疗愈也是通过声音振动完成的。脑波仪监测到人的脑波有α、β、θ、δ四个波段，而敲击颂钵发出的声音频率能够带人迅速从紧张进入放松的波段，再慢慢进入潜意识活跃的波段。”

李剑宇说，许多人觉得颂钵的作用就是让听者入睡，但其实人的潜意识非常清醒，可能看到各种画面、场景、颜色，“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此时的情绪，这往往是人在真实世界里的创伤情绪。资深疗愈师能够通过不同声音频率的振动，让对方释放情绪，直面自己的内心。”自然声音疗愈的原理和颂钵大致相同，只是声音类型比颂钵丰富，更容易让人放松和接受。

在“身心灵”领域，许多事情无法用精密的仪器和数据来解释。在体验那场让我入睡的自然声音疗愈之前，疗愈师李艳带着我们做了一些活动，包括跟着声音的节奏舞动肩膀，闭着眼睛在室内行走，感觉身体的重心和平衡，以及“站桩”练习。活动结束时，我掏出手机记下这半个多小时的活动，“一些简单的放松动作”，但周围人却惊讶地发现我的右侧颈动脉一片通红，李艳说，这证明“身体有气血淤堵在这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用科学的实验去证明。科学是绝对的精准，但也少了很多人的灵性空间。”

不同的颂钵产生的振动频率也不一样

市场

不过，支撑“身心灵”市场火热的更庞大需求，是普通人急需有地方“喘口气”。他们并不期待真的能得到无形的“能量”或实现内修，看中的是最直接、最明显的效果：能让自己在舒服的状态下睡一觉，得到短暂的放松。

打开手机搜索关键词时，会发现疗愈工作室大多集中在写字楼密集区，最大消费群体正是隐身在格子间里的上班族。“在办公室里要被老板催促着干活，每天谨小慎微，时不时挨批评；晚上回家后要辅导孩子做作业、做家务，收拾完这些，甚至还要加个班。”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在北京CBD附近的一个瑜伽馆里，我遇到了每周来做两次自然声音疗愈的王薇，她今年快40岁，有一个10岁的儿子。这一个小时疗愈是她在工作和家庭夹缝中的轻松时刻，即使她需要付出每小时近200元的价格。

一个能让人感到松弛的场所在当下显得十分宝贵，人们甚至愿意为了感受善意和友好而付费。无论“疗愈”效果如何，工作室里的布置和氛围至少会让人感到舒适。工作室的装修常用自然风格，实木地板、暖色墙面，伴着淡淡的草药熏香。疗愈师们大多数是女性，穿宽松的白色亚麻服装，说话声音轻柔，无论聊起什么，总是笑着回答你“可以呀”“这样也很好”，身边一起做活动或听音疗会的人也会体贴地询问你的感觉、是否需要帮助。

不过，有的课程体验也止步于此。新手想要在浩瀚的市场里挑选出可靠机构和疗愈师并不容易。我的其中一次颂钵疗愈是在一个瑜伽工作室里体验的，由瑜伽老师兼任疗愈师。这位二十五六岁的老师看起来是新手，听完大约30分钟颂钵声，在场6个人甚至没有一人入睡。当我问及“颂钵疗愈如何发生作用”时，年轻的瑜伽老师用“宇宙、能量、量子、链接”等词汇的组合，做了一番玄幻深奥、我俩都无法继续深究的解释。

面对快速爆发的需求，“身心灵”市场显得有些混乱。它涉及无形的“能量”“灵性”，效果难以证实、也难以证伪。在许多平台上，“身心灵”被宣传为一种“快速搞钱”的行业，花10天甚至一周上速成班（价格从两三千到上万元不等），就能让一个新手小白摇身变成颂钵、音疗疗愈师，拥有“国家认定”的资质证书。但李剑宇告诉本刊，行业里尚未建立起统一的评判标准和门槛，市面上许多证书是由国家的二级协会发放的，没有真正效力。“甚至‘疗愈师’这个概念至今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定义。目前行业还在等待整体的改革和规范，但具体怎么改革，还不知道。”

李剑宇如今的主要工作是培训颂钵疗愈师。“对疗愈师的考核非常严格，在手法上，用均匀的手力自然、轻柔地撞击，快速把钵的能量调出来。初级疗愈师要理解颂钵的原理，帮助客户进入放松状态，让身体排毒和促进气血流动；高级疗愈师能带客户进入潜意识层面，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和创伤情感，帮助释怀，还能通过钵的振动判断身体里可能存在的病痛。”从初级到高级，至少需要积累半年以上的个案经验。

另一位有着14年经验的音疗师辜兰告诉本刊，“不同发心的人敲击出来的个案效果，明显是不同的”。11月中旬，辜兰在成都峨眉山开设了一期培训课程，与学员同吃同住的11天里，辜兰能隐隐感觉到，“有的人是为了快速学习、复制、实现商业化运营来的。专业疗愈师的职业素养是心怀正念、内在平和，真正相信声音的作用”。

不过，市场的突然爆发在业内人看来也不是坏事。在“身心灵”领域沉浸超过五年的人都曾经感受过“冷板凳”的滋味：课程人数太少被迫取消、平台限制流量、大众质疑、被担心带有宗教色彩而无法进入公共机构。辜兰觉得，今天的市场虽然因为混乱而饱受诟病，但人对自我的关注一旦被唤醒，就很难再次沉寂下去。“就像很多新兴事物一样会经历选择的过程，大浪淘沙一般，最后该离开的离开、该沉淀的沉淀。”

（文中冒小丰、梁越、饶昌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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