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阅读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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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的旧书置于掌上时，导电般一阵温热传送过来。旧书负载的不只是书中的文学想象，还容纳了主人的怀旧心情与沉重的记忆。

旧书并不纯然是一本小说或一册诗集，更是情感的容器，是岁月的累积。如果主人的人生有多曲折，旧书所承受的记忆烙痕就有多深。书的年龄，已属主人生命无可割舍的一部分，甚至命运也几乎是血脉相连。旧书重新捧在手上时，阅读的文字之美背后，也流动着依稀可辨的光与影，那是雨丝，是雪花，是落叶，是岁月飘过天际的白云。

让每册旧书又回到整齐的书架上，散落的心情似乎也获得收拾整顿。夜读时，禁不住回首前尘，旅途上的风声雪声犹如拂过耳边。遍历多少江湖夜雨之后，能够找到一个安顿的书窗，静静面对毫无动荡的时刻，终于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生命正要进入返璞归真的阶段。坐在灯下，再次阅读曾经读过的旧书，恍然有一种旧情复燃的感觉。

顺着书中文字缓缓前进，在段落与段落之间搜索，好像是在昔日的巷弄迂回漫步。诗行速度的快慢，小说情节的起伏，都能够确切把握，简直是走在自己的版图，非常清楚每一个可能的交错与转弯。纵然是重新的介入，阅读的感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变化，心情荡漾已不似从前。

年轻时期看到的书中风景，大约是属于平面的、孤立的。那时候历练有限，往往过于偏爱神秘的想象与华丽的词藻。每当专注于浪漫狂想时，往往受到细雨梦回、杨柳风轻的召唤，兀自享受文字衍生出来的秘境。从古典诗词到现代小说，所有的阅读都倾向于唯美感受：青春年华所拥有的知识大约也只能看到那么多。

知识的累积还需要生命的实践与体验。在不停回旋的旅途上，看到的不仅是地理景观的变化，也看到人性的悲凉与温暖。阅读经验最为神秘之处，莫过于此。一册陈旧的书纵然读过，并不意味全然可以理解。一行短短的诗，一本厚厚的书籍，都同样需要生命的投入。从初读到再阅读，从不解到理解，岁月在等待，年龄在等待，犹如滴水穿石，恰当的时机到来，紧紧锁住的门窗骤然开启。

不是所有的书都值得再阅读，但有些书在生命中确实不可轻易放弃。每个人的生命格局极其有限，智慧也许可以从生活历练中产生，但毕竟是属于自我的世界。能够开展格局的方式，就必须与别人的生命经验相互对话：阅读是构成对话的一道桥梁。通过阅读等于是进入了另一个生命领域，可以看到自己所看不到的。夜读时刻，正是心灵与心灵相互对话的契机。远方的，陌生的，逝去的，异域的作者灵魂，容纳在每一册书籍。没有被阅读的书，罗列在架上，只能视为一排排的墓志铭。唯有启开书页，作者的魂魄才有可能苏醒过来。

再阅读的喜悦，当然不是源于自私情感的沉湎，也不是源于对过往记忆的怜惜。喜悦的降临，是因为已不再满足于一行诗、一本书、一位作者的解读，那种孤立的、平面的探索，属于年少的脾性。站在较高的位置，看到的风景是多重的，一位作者不再是一位作者，他是许多作者中的一位。终于到达再阅读的高度时，已经蓄积足够的能力，可以伸手邀请不同的作者相互对话。

如果说这是一种知识的会通或整合，亦不为过。古典诗人与现代作者，中国文学与西方理论，中国社会与世界历史，这种双轨对位的阅读，在早年经验里从未存在过。长期的持续阅读，无非是在建构知识长城。一本书叠着一本书，犹如堆砌砖块。从杂乱无章到井然有序，需要冗长时间的经营。始于一行诗的揣摩，终于一册诗集的反覆求索，正是美学建构的起点。

久别重逢的书再度置于掌上时，才觉悟曾经有过的伤害、流浪、痛苦、悲伤，都成为构筑知识、思维、想象的一部分。有些记忆已经退潮，有些热情也渐冷却。如今到达再阅读的阶段，凡是接触过的知识都集聚起来，化为祝福的颂赞。

合唱的声音升起，喜悦的心情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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