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学谦 读库 收录于话题 #专辑仍然重要 3个内容
“对很多人来说,只有睡眠是抵抗齿轮运行的方式。”
如果以平均每天睡八小时计算,人一生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然而想要睡个好觉,对于现代人来说,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15年,当代新古典音乐家马克斯‧李希特(Max Richter)发行了一张名为“SLEEP”的唱片。
这是一张关于睡眠的专辑。特别之处在于,整张专辑长达八小时三十分,它不仅是一部伴随人们入睡的摇篮曲,也是李希特想表达的,睡眠对人类重要性的艺术阐述。
收录于专辑“SLEEP”
出生于1966年的马克斯‧李希特,是一位德籍英裔作曲家,幼年移居英国,在爱丁堡大学和皇家音乐学院修读作曲及钢琴演奏后,师从意大利作曲家卢西亚诺·贝里奥(Luciano Berio),在这位先锋派作曲家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的作曲风格。
马克斯‧李希特。
我第一次听到李希特,是在大概十年前“后摇滚”音乐在网络上风起云涌的年代,他的很多曲目因为没有歌词、依靠旋律层层推进情感,被误贴上“后摇滚”的标签。实际上,李希特的音乐完美融合了序列音乐、电子音乐、当代古典音乐,既有学院派的严谨也充沛着实验和冒险精神。
2002年,三十六岁的李希特发表了第一张个人专辑《记忆之屋》(Memory house),他热衷文学和历史题材,专辑的曲目既有童年的记忆感怀,也有对科索沃战争的指涉;谱写的旋律,由管弦乐、小提琴、羽管键琴演奏,伴随诗句的念白而起,整张专辑呈现出一种怀旧电影般的氛围。这种个人化风格的音乐,在当时并没有遇到听懂它、理解它的受众,《记忆之屋》发行后销量惨淡,无人问津,不久原唱片公司也倒闭了。
收录于专辑《蓝色记事簿》
《蓝色记事簿》(The Blue Notebooks)是他的第二张唱片,进行录制时,李希特正面临窘迫的经济危机,经费只够负担得起半天的录音室费用,确切地说,只有三个小时,而他还有年幼的孩子要抚养。李希特的妻子尤利娅‧马尔(Yulia Mahr)是一位视觉艺术家,两人同样有艺术梦想,但事业尚未成功,就陷入生存的窘境,尤利娅甚至因为吃不饱,患上营养不良。
这时候,李希特是否应该继续尝试自己热爱的艺术表达,成为首要问题。
迫于生计,两人达成共识,李希特接下一些商业表演的工作,在全世界奔波演出。他的妻子则负责照顾家庭和潜心创作。尤利娅回忆起那段艰难的日子时说:“当马克斯四处去音乐会演出时,我会留在家里,陪伴孩子。当后来有电视转播时,我就可以收看到。我只感到紧张,希望演出顺利进行,这就是我那时的感受。”
因为时差,许多演出尤利娅只能在深夜观看,而带孩子的疲惫已使她筋疲力尽,经常在看演出时睡着,或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意识到,在将睡未睡的边缘,听觉会变得和以往听CD或音乐会现场完全不同,成为一种非常情绪化的聆听体验”。
这种睡梦聆听体验,让尤利娅萌生了一个想法,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项目。她把这个提议传达给李希特。有意思的是,李希特告诉她,早在1995年,他就已经开始思考类似的事情,并有了一些创作手稿。李希特认为:“处于睡眠中的感受,实际上对我们的日常生活至关重要。当我们睡觉时,大脑思考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另一种认知状态。”
“SLEEP”最初的项目雏形在两人的交流中产生,李希特继续他的音乐创作,在探究音乐和人类社会的丰富性上,不断拓展边界。
李希特和妻子尤利娅·马尔。
2004年,李希特的第二张专辑《蓝色记事簿》问世,这张以伊拉克战争为主题的反战专辑,在艺术气质上和首张专辑一脉相承,钢琴与弦乐缓慢交织,机械打字机的敲击声,伴随着英国女演员蒂尔达‧斯文顿朗读的卡夫卡诗句,倾注至听者的耳膜深处。专辑虽然引起了一些媒体关注,但唱片销量仍不见起色,拮据的李希特一家被房东赶出了房子。
《蓝色记事簿》专辑封面。
现在看来,正是这两张“失败”的专辑奠定了李希特个人的艺术高度,他的目标是把音乐做好,等待时间的洗礼,音乐也透过时间留在了人们的脑海中。
2009年,出现了转机。李希特为电影《和巴什尔跳华尔兹》创作原声配乐,这部以动画形式拍摄的纪录片,依靠独特的光影色彩和震撼的音乐表现力,获得当年的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欧洲电影奖最佳作曲奖。而《蓝色记事簿》也在发行数年之后,被商业聚光灯投下的光束照亮。美剧《守望尘世》选用曲目《弗拉基米尔的蓝调》(Vladimir's Blues)贯穿整个三季;另一首经典作品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相继在《禁闭岛》《降临》《奇幻人生》《寿司之神》等多部电影中出现,成为不少乐迷的最爱。
收录于专辑《蓝色记事簿》
2012年,李希特在著名古典厂牌德意志(Deutsche Grammophon)唱片,发行了改编版的维瓦尔第作品《重谱四季》(Recomposed By Max Richter: Vivaldi, The Four Seasons)。这时的李希特已经成熟自信,他认为维瓦尔第原有的乐谱,其实和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当代简约主义音乐代表人物的作品并无二致,在原作上重新谱曲改编,就好像一种模拟混音(analogue remix)。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在李希特大胆的电子音乐元素加持下,焕发了新的色彩。
《重谱四季》专辑封面。
同一年,《记忆之屋》迎来发行十周年纪念,这张现在被认为是李希特惊世处女作的唱片,借黑胶再版的契机,在英国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首次演出,并被BBC Music称为“‘新古典主义’音乐中的重要作品”。
李希特用商业和艺术上的双重成功,证明他的确配得上这种褒奖。
“SLEEP”专辑封面。
接下来的项目,便是第七张个人专辑“SLEEP”,李希特与妻子尤利娅共同策划的音乐项目,开始落地实现。从最初的感性聆听体验,转化到科学理性的企划,李希特联系到了神经科学家大卫‧伊格曼(David Eagleman)。大卫‧伊格曼是斯坦福大学的脑科学教授,他和李希特对睡眠的机制,及其对人类生存的重要性,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正如氧气进入肺部一样,睡眠对于大脑和身体必不可少,生活状态与良好的睡眠质量息息相关。
大卫‧伊格曼鼓励李希特的作品,最好能使人进入慢波睡眠(非快眼动睡眠)的状态,这种睡眠是支持身体和精神健康的深度睡眠,可以巩固记忆。这给李希特的艺术创作提供了理论支持。在谱曲时,他要努力寻找一种在重复不变和突兀变化之间达到最佳平衡的关系,既不是纯粹的重复,也不会因太多旋律的不可预测性而惊扰到人,让音乐和人的自然睡眠周期吻合。这和他本人擅长的序列音乐、极简音乐谱曲方式不谋而合。
技术指标和个人情感之外,李希特的创作更深入社会层面——将“SLEEP”这部作品作为一部“抗议”音乐。他怀疑现代社会这种高度工业化、紧张兮兮、机械化的生活方式,是否是我们真正追求的。“我们人类的工业化程度越来越高,这种模式总体非常适合跨国大公司,而不太符合人类个体的需求” ,李希特在“SLEEP”的新闻稿中自述,“睡觉可能是我最喜欢的活动。在后资本主义时期,我们每个人都是巨型机器上的齿轮,一直处于开启状态。对很多人来说,只有睡眠是抵抗齿轮运行的方式”。
美国作家乔纳森·克拉里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中指出,资本主义将人类变成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机器,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现代人永远处在待机状态,没有了工作与休息的分别,注意力从一块屏幕挪到另一块屏幕上,消弭了白天与黑夜、公共与私人的界限,睡眠作为人类自然休息的状态遭受了挑战,也被社会认为是不道德、懒惰和低效。
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毫不妥协。
从这个意义上说,“SLEEP”也是一部政治作品。
在长达两年多集体创作“SLEEP”的过程中,尤利娅和李希特成为工作上的亲密伙伴,她现在是李希特工作室的创意总监,担任专辑的执行制作人。这部完整作品在2015年问世,共包括三十一首曲子,单曲最长三十三分钟,总长约八小时三十分钟,共有基于五个主题的变奏,乐器使用了钢琴、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管风琴、电子合成器,以及女高音咏叹调的加入。
实际上,我认为这张专辑聆听的方式非常自由,当你需要从忙碌的生活中抽身出来,喘息片刻时,都可以按下收听按键,把“听”当作是自然行为的一部分,体验身心放松的过程。
收录于专辑“SLEEP”
迄今为止,“SLEEP”专辑的流媒体播放已经超过十亿次,专辑发行后,李希特和尤利娅规划了数场全世界范围内的演出。从德国柏林开始,到悉尼、马德里、巴黎、阿姆斯特丹、纽约等多个城市,都举行了“SLEEP”的现场音乐表演,听众可以从晚上十点半到早上六点半,在主办方提供的床上,聆听这场特殊的音乐会。
演出现场,李希特在台上演奏,观众伴着音乐在台下入睡。
回顾整个音乐史,如此长时间的音乐表演和聆听体验也并非罕见。比如印度古典音乐中,有一种旋律体系框架“拉格”(Raga),在一天的不同时间演奏,有时会通宵进行;六十年代的“激浪派”(Fluxus)作品,强调艺术的过程而不是最终成品,也鼓励艺术家进行随机实验和开放创作;更为人熟知的哥德堡变奏曲,全曲三十二段,传闻初衷也是巴赫为了治愈凯瑟琳伯爵的失眠,而写成的跨夜作品。
在清醒与睡眠、意识与潜意识之间,李希特创作的“SLEEP”给听众营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受,这意味着,你不需要去倾听它,而是沉浸其中。
李希特还和唱片公司合作,开发了同名的“SLEEP”应用软件,使用者可以免费下载,只要在“睡眠”“冥想”“专注”三种设定中选择其一,并设定好时间,算法便会自动从“SLEEP”的曲目中生成匹配的音乐列表,伴随人们的目标,播放相应的背景音乐。
当然,前提是只做你选择的那一件事。
了解“SLEEP”的创作背景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李希特录下了一段婴儿出生前,在母亲子宫中能听到的声音频谱,他意识到,婴儿能听到的声音频谱基本上都是低频——高频都被母亲的身体滤掉了。于是在整部“SLEEP”作品中,他都使用了类似频率的低频频谱。作品从开始,就没有任何超过一千赫兹的音频出现,直到大约七个小时之后,结束的曲目开始,他渐渐放开高频区域,人们像重获新生一样,迎着日出听见了声音的曙光。
这是我们作为人类,每个人出生前就有的听觉记忆。
2018年夏天,在洛杉矶格兰德大公园前,“SLEEP”进行首次大规模的户外表演,李希特走上台,对或躺、或坐在床上的观众说:
这里没有规则,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听,随心所欲地睡觉也可以,最好可以放下手机,享受这次旅程,我们在旅程另一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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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方学谦
原标题:《他在台上演奏,观众在台下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