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接妈妈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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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

八月份回老家，远远看见妈妈躺在小吊床里，吊床挂在遮天蔽日的紫藤下，像一颗硕大无比的豆荚，妈妈是鼓鼓的豆子，微微露出脑袋。

下车熄火，叫妈，妈不应。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前，再叫。妈妈睁开惺忪的眼睛，木木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擦擦嘴角嗫嚅：“是梅子呀。”颤巍巍的声音在寂寥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虚幻，好似头顶一片叶子晃晃悠悠飘落。

爸爸在时，家里永远生机勃勃。爸爸妈妈都是大嗓门，讲话像吵架，吵架堪比海啸，兼之鸡鸣狗吠，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爸爸走了之后，妈妈忽然不会闹腾了，不串门，也不再呼朋唤友来家里打牌。她看似一如既往地生活，种菜，给自己做一日三餐，但从菜的长势以及厨房锅灶积垢的情况来看，她只是敷衍日子。整个院落黯淡无光，连同妈妈的无精打采，让人心生悲凉。

是的，这一段日子妈妈过得很不好，接连两次被车蹭，经常眩晕起不了身。持续几个月的带状疱疹磨得这个刚强的人越发萧瑟，终日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唯一打破寂静的是她的手机，抖音在无休止播放一些故事，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压根没听。橘猫除了向主人讨吃，大多数时候傲娇冷漠，远远避着。

能想象妈妈近来的日子是多么难熬。乡下独门独院的大屋，里一间，外一间，那么多门，每一扇都关着冷清和寂寞。

“妈，要不你来城里吧？城里人气旺，对你健康有益。”我试探着说。

“放着家里这么大地方不住，去城里给你们添麻烦……”妈妈欲言又止。这意思挺明显，她愿意进城。

“不麻烦，给你找个热闹的地方单独住，你会结识很多老太太，平日有人聊，不寂寞。”我认真地说。妈妈眼里瞬间燃起了光亮，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她其实多么向往城市的便利生活。见此情景，我随即联系房屋中介给妈妈找房。很快在仪化生活区找到一个朝阳的母子间，屋子小小的，满室阳光，处于几所学校之间，出门就是早市一条街，百米之外有公园。

从开始找房到交定金，只用半天时间，就等好日子搬进来。

当晚，我给妈妈打电话，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妈妈突然说：“女儿，谢谢你。”

这话颇让我意外，听着十分别扭。放心里一琢磨，便明白了哪儿不对劲，这是妈第一次这样柔软地说话，还用了礼貌语。过去很多年，妈妈是我们家的掌舵人，她操控一切，风格刚硬，对谁讲话都是指令式。“谢谢”这个词不在她字典里。

我颇有些伤感，原来衰老是瞬间的事。这句话如同分水岭，将妈妈的生命分为岭南和岭北，岭南是她身强体健的过往，岭北是无助的暮年。我从母亲当下的依赖看到了需要，她需要关心，需要照顾。

接下来的日子给妈妈搬家。一系列琐事接踵而至，收拾大件小件一切生活必需品，打扫，添置物品，修水龙头，开通网络，抄水表电表……

出租屋原来有两个垃圾桶，妈妈将其中一个老式的大垃圾桶放床前，我觉得那桶又老又丑，于是扔了，在网上下单一只小小的印有梅花鹿的精致小桶。妈妈反对我臭讲究，再三阻拦，让我不要乱花钱，但当她拿到那个造型时尚、质感很好的垃圾桶时，目光久久没移开，眼神柔和欣喜。

新生活就此开启，妈妈每天早晨去公园，凑到一群打拳的爷爷奶奶外围，依葫芦画瓢跟着模仿。瞧着吧，她是社牛，三五天就能和这些人熟络似故人。

果不其然，妈妈进城不到两个月，结识了几个老姐妹，一同旅行，带她们回老家摘扁豆，挖山芋，看外婆，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某天晚上我去看她，发现有两个阿姨坐在沙发上，等她吃完饭去跳广场舞。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中气十足地闲话，场面温馨。

这样的生活早就该给妈妈安排了，我颇有些唏嘘。田园生活是我的诗意和梦想，不是妈妈的。妈妈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热衷于与人交往，城市确实适合她。瞧，妈妈现在多健康，多开心。

还好，一切都不迟。

责任编辑：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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