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专栏：石淑芳丨陈高兴的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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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淑芳（山女），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山女的世界下着雨》，此书入选《长篇小说选刊》，出版散文集《长在山间的文字》《麻雀飞过谷子地》。在《中国作家》《莽原》《山花》《雨花》《当代人》《大地文学》《散文选刊》等近百家杂志发文。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高中语文试卷，获河南省“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优秀奖、奔流文学奖、延安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河南省期刊联盟奖，河南报告文学奖。

主持：王娜

王娜评语：

生活总是充满苦难，但荒漠中开出的花也最鲜艳。就像石老师笔下的陈高兴，把坎坷的人生过得有滋有味。而陈高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困难总是会有的，即使这世间大雨滂沱，总有一把伞，带你看雨后的彩虹，迎来拂晓的清晨。结实的果树逆风生长，结痂的地方最坚硬，挫折也会让人更坚强。命运总是不公，随意撒下苦难，陈大春是被不公平对待的“幸运儿”，也是因为陈高兴的善良乐观被眷顾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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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已授权｜ 2022年12月
审核：陈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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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高兴的人生哲学

文 | 石淑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陈高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摇摆在疏果的枝头，隔着一个地堰，我和陈高兴曾热烈地探讨过葛朗台吝啬的细节，探春凌厉的性格，甚至《周易》神秘的卦爻之术。在和果园交集的日子，因着和陈高兴地界相邻，我们一边手里忙活着，一边嘴不拾闲的家长里短。他在侍弄果树的时候，他不远处低头捡拾苹果树枝的儿子陈大春悄无声息。陈大春身材魁梧面目清秀，可是老天在赐予他完整的零部件时，却忘了摁下开启内部程序的按钮，导致他无可挑剔的外形是僵死的，上天随便一个小小的疏漏转嫁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就是灾难，从此大春一切行动轨迹都掌握在陈高兴手里。陈高兴说，大春回家吧，他跟他回家。他说，吃饭吧，他端起他面前的饭碗。二十多年来，他跟着他，像他无声无息的影子。他走哪里都带着儿子，有时干活暂时忘掉儿子，猛然想起就会心急火燎地找回来，不让儿子脱离他的视线，好在儿子一直围绕在以他为核心的场地活动，并不走远。随着年龄渐长，调教的多了，儿子还能按他的指示做点简单的事。

大春二十四岁头上，陈高兴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烟瘾也突然大起来。废报纸卷的烟筒子一根连着一根。他琢磨着怎么也得给儿子说个媳妇，陈家在村里也算大姓，自己好歹还上过高中，就算是两个人的日子也得撑下去，万不能自此断了香火。他坐在院门口一棵泡桐树下的青石板上卷着吸了好几根烟，还是没思谋出办法来。月亮从远处的洋槐树梢斜眯过来，把这半山腰的几间土坯房照得亮亮堂堂，这是他和孩他妈一砖一瓦修起来的。孩子三岁时，孩他妈下地回来，灶间烧火时一头栽倒，再没起来。120救护车从县里到乡里，从乡里到村里，从村里再顺着曲曲弯弯的土路来到门前的坡下时，人早就不行了。他不敢想象那一年的光景，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走路是软的，担水是软的，背一捆柴禾也是软的。在锅台灶间田间地头的脚步踉踉跄跄，有几回竟然跌倒了。可是有孩子的人，他得站起来。他学会了投酵子蒸馍，学会了腌芥菜晒柿饼，学会了缝裤脚纳被子，把一个过日子家男人和女人的活计都学会了。想起这些，他在梧桐树下怔了怔，随后撒了一把清泪。

大春的婚事竟然被村里的亲戚扯成了——外村一个叫双菊的女孩愿意嫁过来。双菊矮胖，走路时胳膊腿连同脸上的肌肉都抖动得厉害。最主要的是她不像大春那样沉默，她爱说话，整日里嘟嘟囔囔，有时对着静默的墙头，有时对着一只芦花鸡。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走过她身边的人能看到她嘴角泛起的白沫。她母亲说吃药就好了，吃了药晚上睡一夜可踏实呢。

女方的彩礼不少，陈高兴咬牙答应下来。快要结婚了，女方家提出要新平房，贴亮晃晃白瓷片的那种。陈高兴没辙了，麦子玉米除了口粮只余那么几袋，楼板都没占全乎，苹果树则刚刚挂果。他去贷款，东跑西颠贷款的路走的实在崎岖，他转而向村人付息借钱。四间新平房锃明瓦亮的代替了土坯房时，他儿子大春结婚了。婚礼结束陈高兴特地到娃他妈坟上作了汇报，他坐在草窝里，看着远处山梁的斜阳，诉说一阵哭着哭着就笑了。

陈高兴在儿子结婚后，又开始了心事重重。他把儿子叫到果园僻静处，细细致致给儿子上了一堂男女生理课。几个月后，双菊的肚子大起来，陈高兴背着锄头走在去果园的路上，一路竟然哼唱出了一曲完整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双菊的嘟嘟囔囔算什么，由她去吧，她爱对着什么就对着什么，包括对着他。她嘟囔糊涂面太淡，他赶紧加盐，门口台阶太高，他赶紧去拆。但凡她对着他，他都呵呵笑着去聆听她的怨言。双菊做什么都比常人慢半拍，日上三竿才奓着头发伸着懒腰嗷嗷叫着要吃早饭。这时已在苹果园修剪半天果树，一边腋下携着一把剪刀，一边腋下携着一棵白菜几棵葱的陈高兴，急惶惶奔回家侍候儿媳。路边人说，走快点吧，省的饿极了拿棍子打你。

最让陈高兴期待的一天到来了。双菊临产，从套着架子车，再到三轮车，最后救护车，辗转送到县妇幼保健院的双菊，给他生了一个快七斤的大胖孙子。陈高兴又开始借钱了，他在借的时候眉毛嘴角一起向上弯出和谐的弧度，一丝笑意从弧度里充溢出来，使得那张脸莫名生动喜庆。他说，苹果树结了好多果子哩，借钱给他的人撇嘴说，不结果子谁怕你哩。

陈高兴开始了更加忙碌的生活，除了操持庄稼，果园，牛猪鸡狗，外加洗尿布，冲奶粉，半夜抱娃。他在抱娃的时候瞌睡打盹，头磕在床头上磕出了一个包。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公公照顾儿媳可是无微不至啊，他品出我笑意蜿蜒的意味，挠着头说，一家人哩！

孩子一天天长大，陈高兴这个嘴里对别人声称“家里蹲”大学毕业的毕业生，本以为自己那些浅薄的文化底子已经沉入日子的底部，此时重又派上用场，焕发不一样的生机。给苹果树打药间隙，他捡起一个苹果枝条在地上写下中国这个词的拼写，一遍遍给孩子诵读，一老一少的诵读声透过果树的荫凉，散发到临近的果园。

在外打工多年，最近一次回家，坐上从县城发往家乡的班车，我见到陈高兴，六十多岁的人看起去并不怎样显老，嘴角上翘那抹弧形的喜庆笑容犹在。他布兜里装着奖状，他说他带孙子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回来，熟知孩子父母境况，我说你这是负负得正啊，车里人轰然大笑，陈高兴更是笑的红头涨脸。班车司机说，村里现在多少人有房有车有存款，就是说不下媳妇，你看人家陈高兴。一个村人说，到底人读书多了脑子灵光，陈高兴虽然难，但知道干，人生之路没有跑偏，走着走着出了泥沼就是曙光。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村里但凡有油米面的照顾，陈高兴一概不去领。他文绉绉地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胳膊有手，咋好意思要哩。易地搬迁安置房，村里考虑他年龄大儿子儿媳又那样，虽有几间平房，但是外债这么多年息滚息，到目前都还没有还清，要给他一套住房。征求他意见时，他说，我住在老地方习惯了，就近招呼住庄稼，咱现在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把房子分给需要的人吧。

有人劝他在分房子事上不敢犯糊涂，胡乱发扬风格。他说，人要知足，人要不知足蛇吞象哩。2018年上级拨款4000元帮扶咱买了7只羊，儿子媳妇有残疾证，每月每人120元，还有低保补助每人每月210元，合作医疗钱咱也没掏过，娃上学到现在一直都有“两免一补”，跟咱不沾亲不带故的，过年过节还有好心人送东西送衣服，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村人说，孙子节节攀升的学习成绩激发了陈高兴的无限动能，他现在跟拼老命似的，在帮扶人的指导下，烟叶辣椒全种上了，特别是红富士苹果，别人的果园遭遇近年来气候异常，得了腐烂病，营务不几年的果树渐渐都枯死了，唯独他的果园好好的，他戴着老花镜钻研帮扶人送来的《苹果栽培技术》，给果树上农家肥，遇到高寒高湿天气，他还会顺果枝给果树灌酒，掌握一套栽培优质苹果的方法。毕竟年岁不饶人，对有人让他量力而行的话，他说，我要好好干，多干他几年，多多挣钱，给孙子备下上大学的费用哩。

陈高兴年轻时曾是文学青年， 眼看着我一步步进入文学的大门，每次在朋友圈看到我发表文章，或参加什么颁奖会，他情难自抑，羡慕的祝福隔着屏都能体会到那浓浓的温度。得知我现在是文学编辑时更是满脸兴奋，下车时，不住回头嘱咐我：回头我要写篇文章，写写自己的故事，到时候给看看啊。我说，这续上香火了，把作家梦都激发出来啊，他怔在那里，随即脸一红，立马绽出了他弧形的喜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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