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补习》兮何梵落　^第38章^ 最新更新:2016

发布时间：2025-03-03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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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死亡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窗棂，表炮声响起，我打开那封信，此间的郑重不亚于虔诚的基督徒礼诵《圣经》。

　　默涵：
　　总是要在心里酝酿很久才能动笔写信，不知道这样做是想把想说的话更真实准确地表达出来，还是无意中在掩饰着什么。
　　你说这世间的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无不在证明自己正活着，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忽略了他的存在，不管是喧嚣者、沉默者、行动者还是思考者，也许，都一样在忍受着生活的不确定性所带去的创痛，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然而，一种需要证明的生存业已显出了自身的脆弱和濒死的危机，至少是“只活给别人看”。如何能把握那种不证自明的自在人生？至今，我觉得要找到那种能契人永恒的状态，真的很难很难，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入“中道”，我们两个小毛孩可能也就空口说说白话而已。
　　我也想象过傲立于天地之间、独行而改，像圣哲一样混同于众生又与众不同的生存，或者像庄子一样心游万仞、了无牵绊的解脱。可是，在时空的流变中，我又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一粒微尘，甚至连微尘都不是，几十年的人生在无限的宇宙长河中转瞬即逝，四大分散后，我又在哪里？那个成为圣哲、那个悠游自在的我又在哪里？同样，那个曾苦苦追逐名利、爱情、事业的我又在哪里？想到这些，一切生而为人的骄傲也就没有了，就在思虑如何将自己混迹世间，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为名为利苦苦钻研，爱情事业也不言放弃……，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精彩一些、洒脱一下。何必追求什么境界并为之苦修苦练呢？如果事实真如我们所普遍认同的：死就是消灭。那修行不就没了着落？
　　因此，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大概得有这样一个基本的信念：灵魂不死。不然自在解脱的境界就和吃喝嫖赌的境界没有什么区别了。
　　也许正是因为以上这个立论如今不被认同，才有了享乐至上，可以把卑鄙写进墓志铭的时代。
　　尼采说：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同类。可是，这种独处中有多少思想的挣扎与苦楚，多少找不到归宿的迷茫，多少进不入、离不脱的困惑？上帝死了以后，得花多大功夫才能把精神的天国建造在死后的虚空里呢？
　　帕斯卡尔为此苦思一生。他经常仰望苍穹，观察死，并于宇宙的无限中看到了人生的渺小与卑微，可对生命意义无止息的追问并没有让他彻底解脱，反倒成为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他批评时人的浅薄无知，可“有知”的他也不过是知道了“为一死而活着”的可悲。晚年的帕斯卡尔终于无奈之下皈依上帝，——寻找了一辈子，没有找到与永恒的接点，临走之际终于急了，与上帝打了个赌。
　　永恒的意义必然建立在灵魂不死的传说之上。可悲的是，今天的我们只能把它当神话了。然后，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要用一辈子的时间首先证明“传说是真的”，才肯安心去过精神生活；这个赌能赌赢得人毕竟很少。
　　而我们这些无知者又该如何度此一生？是应该报复性地挥霍，将可怜的几十年纵情声色？还是无需证明地死认“六道轮回”，吃斋念佛？
　　我这里还没有答案，你有吗？
　　你的信让我清晰感觉到：自己一向在追求高于世俗的东西，可到头来还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子。
　　你说我是一个“并不一定靠在别人肩膀上才能找到自己幸福”的女生。也许你是错了，你所说的是女性的本性，我无法超越这种本性，也不能倔强地置之不理。我想，任何一个即使是天使的女孩在她还天真的时候都会把大半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男孩的肩膀上，我肯定是够不上天使的标准，可至少不能免俗。从灰姑娘的故事，到白马王子的梦，我是在一个处处充斥着爱情梦幻的书屋里长大的，我所受的教育也并不提倡“禁欲”、“来世”、“原罪”等。那你想想，如果一个女孩想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纷呈，在她的青春岁月里，能缺了爱情吗？
　　有时候，她甚至会可以追求那种稀里糊涂而根本不追问爱情背后的原动力是欲望还是别的什么。我想这一点你不承认也就是虚伪。
　　而关于苦难“是人生的财富”之类的说法除了能哄小孩不哭以外，就只能是成功者反衬自己成功的素材或精神空虚之人聊慰心灵的一点回忆罢了。如你所说，苦难的历经者饱尝辛酸苦楚，当心头凄凄、泪眼汪汪的时候，没有人会讲“这是一种享受”；而从苦难中走过来的人永远也走不出苦难的阴影，如果执迷不悟，当初被扭曲萎缩的心灵将永远得不到舒展。那些以苦难为美的人只不过是珍惜那份可以证明“自己活过”的回忆，而不是苦难本身。
　　如此说来，我们俩可都不算是健康的孩子，一个被过往的贫穷和失败绑架着，一面苦忆一面还得为面包和牛奶奋斗；另一个因为从小缺乏父爱，心灵的天空塌陷了半块，只能垒砌一本本小说去撑，天真地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生活中也会出现如小说中一样的故事。
　　如今我们都长到了20岁，依然傻傻的对未来怀着天真的期待，希望明天会更好。可偶尔回头之间，发现自己一路懵懵懂懂走来，脚步歪歪扭扭，竟然也走出了一段所谓的故事，竟然还可以比小说里更精彩，回忆之时能让嘴角微微拉开或眼神充满忧伤。
　　原来，我们就是如此般活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原来，写下故事的人正是我们自己，用天生就有缺憾而且可能每况愈下的20年人生。这也许就是你我在青春末了最多的感慨。
　　然而，所谓“经历”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呢？是死后能一并带进坟墓的财富吗？在我身上，更多的也许还是现实与理想冲撞的阵痛与无药可救的悲观主义。我活着，可我只是活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我活着，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必将会死去。“人生”二字，不经意时虚无缥缈，经意之间只看见鲜血淋漓，不忍目睹。大概这就是我文化课老学不好的原因，每做一道数学题，下笔之时我第一念所想的不是怎么做它而是凭什么做它，把它做出来会有什么用，就算我因做出很多数学题而考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等把这样的问题纠缠到一团乱麻却依然找不到做这道题的理由，我就崩溃了。
　　我想这样匪夷所思的思考也许更应该发生在你们男孩子身上，因为据说你们更有哲人的素质。哲人的逻辑就是即便明知不会有答案，还会无休止纠缠下去，最后骗自己说：这种思考的过程本身就具有无量的意义，因为这种持续一生的思考一个人断然不会空过，并断然会得到高于常人的快乐。其实，这种形而上的意识活动到底折磨了我们一生还是滋养了我们，谁能说清楚呢？
　　于是，“苦”依旧在，并且在平常人苦于衣食之忧的基础上，思想者又平白无辜追加了一层。所以，尼采才会精神癫狂，诗人们才会拎起菜刀，奔向铁轨。
　　……
　　哦，大过年的，真是罪过。
　　过年了，身为朋友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个清晨，当你睁开眼睛，通身感受着窗外的光明时，不要再忧伤、再恐惧、再因回忆而心头重压千斤、因过往的牵绊而不愿直面世界的真实，以致心头一片凄凄。我知道，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所谓“故事”只让你甘心永远沉寂在睡梦中，以求暂时遗忘，面对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对你来说也许最艰难；可我还是希望这梦能尽早醒来。
　　按中国的历法传统，今天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所以我希望你换一种心情，有一个新的开始。曾想象着你这“孩子”所经受的苦，试图触摸你滴血的心，反倒伤了自己。新的开始，我们都该换一种心情才好。
　　有这封信陪伴，愿你能在阳光之下以及人来人往的窗外体味到苦难的背面。
　　祝福你。
　　友：张悦

　　来到窗前，心情依然沉甸甸的，却不再压抑。外面的世界在那一瞬间成了生命的装饰，而以前的我总在用自己装饰外面的世界。许多年后，世界会变成另一种模样，记忆也会模糊，而这一天为生命涂上去的厚重的色彩依然在。有没有灵魂？精神生活的意义何在？我相信永恒者自永恒，殒灭者自陨灭；在我终于能坦然面对人生的一天，那应该还是新年的第一天，应该还有一缕阳光照进窗棂，我还可以打开抽屉，从最底层取出昔日挚友的信反复品读，我会为终于找到答案而欢欣鼓舞。
　　因为有死这么一个大背景，生命的本质是苦的，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会让人了无生趣。可是，更多的人还是习惯了在无常与梦幻空花之间怡然自乐，并处处声称“乐天派”，整个社会也在极力倡导一种“娱乐至死”的生活态度。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也许人们根本没有时间也用不着停下来张望生命的另一头。
　　悲剧意识萌生于一个理性张扬的时代，为了解决“死”，西方一代代哲人费尽周折，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归之于上帝的救赎。孔夫子知道大部分人对死束手无策，便存而不论，最后免不了佛家的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去回答。而悲剧意识消解于一个利益和技术主宰的时代，文艺复兴尽数解放了欲望，精神上不断的自我放逐让“死”这个事实在人们心中日渐模糊，不再是活着的一大问题而有待解决，唯物主义、享乐主义煽风点火，造出了如今这个号称“自由民主科学”、全面解放的幸福时代。可是谁都知道，现代文明对人的解放实同流放。
　　用萨特的话说：十九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二十世纪的问题则是“人死了”。
　　因为主体地位的消灭与精神的死亡，人们对摆在各自面前那个实实在在的死的感觉也就淡漠了。
　　也许这在普通人眼里是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就不需要花功夫；也许，因为“人人都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比较下来还算公平的心态让人们学会了嘲笑死亡。可是，为什么医院里、战场上、灾难来临之际，还有那么多死不瞑目的人呢？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会死，可并非人人都有钱、有权、有地位名望，所以，财色名食睡才成了问题，成为几乎所有人忘乎一切而去拼命追逐的对象，人生的全部意义和快乐也被寄放在这些东西上。
　　搁置了以死亡为底色的悲剧以及无处安放的悲情后，我把自己20年来唯一一次独自去过的大年夜打扮地漂漂亮亮，然后抚摸它、欣赏它，丝毫不愿去想它明天会远嫁何方。借着一个女孩的探望带给我的感动，我似乎得到了最朴质的幸福。
　　并且从此以后的三天、五天、一两个月、甚至从今往后全部岁月里，我心里无数遍怀想的依然是这个温暖的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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