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喜欢聊八卦？

聊八卦常指人们在背后对另一个人说长道短。虽然被八卦的人不在现场，闲言碎语中可能有失真的成分，但同样因为当事人不在场，八卦中的肺腑之言也可能拼凑出事实的真相。

更重要的是，无论对这种行为喜欢与否，数千年来，世界各地的文明发展和历史进程中，聊八卦的现象无处不在。人们可能争相传颂一个人的高尚，也可能齐声痛骂一个人的可耻。《诗经》中就已有“人言可畏”的故事和思想。

但问题是，人们为什么喜欢聊八卦呢？

影响人的行为

英国女王大学认知与文化研究所的科学家曾做过一个实验，通过博弈游戏测试八卦如何影响人类行为。在修改过的独裁者博弈游戏中，参与实验的人们都需要做决策将一笔钱一分为二，分别给自己和不具名的第二方。

有趣的是，研究人员告诉其中一半人，他们的分钱方案会被第二个人拿去跟第三方讨论。这相当于提醒这些人“人言可畏”，别人可能会在背后聊八卦，讨论你的分钱方案。而实验结果也表明，当人们意识到自己会成为八卦内容的主角时，他们分钱时倾向于给出更慷慨的方案。特别是当第三方能识别出当事人的身份时，这种“八卦效应”更为显著。

要解释八卦行为最初为什么产生，必须从爱八卦的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本源下手。视觉中国|图

这个实验也说明，背后聊八卦可以影响人们的行为，对于被八卦的人来说，它诉诸的是人们对自己声誉的担忧。但对于说八卦的人，他们的动力具体又是什么呢？

最近，一项心理学研究尝试对八卦的整个进化逻辑进行解释，着重了解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聊八卦。通过演化博弈模型的分析，研究人员发现，这套系统之所以能在过去数千年人类文明史里持续维持，爱八卦的人所起的震慑作用，以及围绕八卦所展开的合作，可能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项研究2024年2月发表在《美国科学院院刊》（PNAS），对八卦进化逻辑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人类社会的一些合作机制。

“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爱八卦的人做的事情会被这个八卦者传出去的时候，他就会对这个爱八卦的人好一点。”开展这项研究的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经管学院助理教授潘歆乐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我们可以这样想象，如果有一个人发誓一辈子不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那么你就会觉得，在与这个人交往的时候，即使自己很自私，他不会告诉别人，不会影响你的名声，那你可能在与他交往的过程中就会更肆无忌惮一些。相反，如果一个人很爱八卦，当你对他不好，他就会告诉所有人，那你和他交往的时候就会特别小心。”

同样，这个事情也可以反过来想，如果一个人很爱聊八卦，那么对这个人好一点，他也会马上把你的好告诉其他人，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好，这样，你在与这个人交往的过程中，可能也会尽可能对他展现出自己更好的一面。

影响人的声誉

其实，关于八卦可以促成合作，此前已有不少研究。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在十年前就调查了八卦如何在群体中促进合作。他们的分析表明，聊八卦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促进合作。一方面，背地里的八卦内容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对人品的评价，听到八卦的人可以据此信息有选择性地与一些值得合作的人互动，避开一些自私的人；而另一方面，在八卦无处不在的环境中，被八卦孤立的人为了改变现状，可能也会对照其他人，改善自身的行为，表现得更容易合作。

主要从事心理学研究的潘歆乐对如何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一直都很感兴趣，她的研究通常使用计算和实证的方法来理解组织中社会规范的形成、维持和变化。面对大量研究讨论八卦是如何促进群体合作的，她觉得一个动机方面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那就是为什么人们会自发地八卦？

2020年，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研究人员特别利用自然观察的数据，统计过八卦行为的一些特征。因为佩戴有电子活动记录设备，研究人员还可以通过音频数据分析八卦内容的倾向。而透过四百多人的日常生活互动情况，研究人员发现，女性聊的八卦会比男性更中立，年轻人聊的八卦会比老年人更负面，但总体上来看，八卦的内容是偏中立的，只是在分享一些社交信息而已。

相关研究发表在《社会心理学与人格科学》（Social Psychological and Personality Science），八卦的内容虽然总体上没有特别的偏向，但确实在人们每天的生活中占据了相当的时间。

在潘歆乐看来，人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过十几个小时，而有研究发现，人们每天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都花在了讨论其他人的事情上，这个比例相当高了。虽然八卦行为客观上促进了群体合作，但对个体而言，他在决定自己是不是要八卦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并不会想那么远，不会因为“群体合作”这样的愿景而去反思自己的行为。要解释八卦行为最初为什么产生，必须从爱八卦的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本源下手。

而为了模拟八卦行为的演化，最新研究考虑了真实生活里多种潜在的行为策略，比如忽视八卦的存在，一贯地与他人合作，或者不合作；喜欢通过八卦中的声誉信息保护自己或者利用他人；见风使舵，根据对方是否爱八卦来决定是否与其进行合作，这也是区分“机会主义者”的一个方式。

当演化博弈开始之后，可以分出三个阶段，先是互动和传八卦，然后人们在互动中获得相应的收益或信息，接着人们根据效果对行为策略进行调整。而最终的结果表明，爱八卦的人相比不八卦的人获得了进化优势。而这个优势正是通过八卦的两种功能，一方面传播声誉，另一方面帮助人们震慑机会主义者。

这样，在充满八卦的社会环境中，随处可听到对一个人的评价，靠评估他人声誉来决定自己相处之道的人也更多，人们也因此更加在意自己的声誉，特别是跟爱八卦的人交往时，会格外注意与之开展良好合作，避免给人落下自私的口舌。当然，这些发现未来还需更多实证研究来验证。

八卦中的机会主义者

“我认为这个过程中的关键有两个。一个是机会主义者的存在。在我们的模型中，机会主义者被定义为那些在八卦者面前表现得无私，而当得知自己的行为不会被传出去时就表现得自私的人。在生活中，我们可能会认为他们是虚伪的人。” 潘歆乐解释，“而有趣的是，我们的研究发现，只有当这些机会主义者存在的时候，八卦者才会相较于不八卦者获得优势，八卦者才会被演化出来，人们才会形成这样一套自发的相互监督的系统。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机会主义者的存在或许对群体还有一些积极意义。”

另一个演化关键是八卦信息的准确性。在日常生活中，公共场域里的八卦概念常局限于道听途说，如批判各类“明星八卦”捕风捉影，但实际上，八卦这种信息传播方式也可以准确地传播真相，这也是八卦现象历经数千年经久不衰的关键所在。但判断八卦信息的准确性具有一定难度，要想提高准确性，必须能依据信息的可靠程度给予不同的重视。

最新研究就发现，当人们无法很好地区分八卦信息是否可靠，同等地重视各类八卦信息时，真假八卦就混在了一起，从而降低了整个群体中的信息可靠性。这个时候，不仅八卦震慑作用会降低，聊八卦的人也少了，从整个群体层面看，八卦信息反而起到了伤害合作的效果。

关于如何用八卦指导自己生活中的合作，2021年，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实验与应用心理学系的研究人员曾研究过当地三百多人的日常生活，他们发现，听到八卦的人一般都会相信八卦是真的，并且根据八卦更新他们对当事人的评估。而且，一旦人们通过听取八卦扭转了对一个人的评价，觉得这个人比以前想的要更好，那么在未来的交往中，也会有更高的意愿去帮助他，而非回避他。

八卦演化中的这种关于社交的底层逻辑并不是孤例，科学家在对道德的进化逻辑进行模拟时也发现，道德规范的形成也有赖于它对合作的引导和规范，这里面也存在着非直接互惠的问题。聊八卦、听八卦，说的都是别人，但通过这种信息传播，从八卦信息中受益的却不止一个。在八卦层出不穷的社会环境中，很多人能从中获得有用的信息。而道德规范里也充斥着这样的合作。

人是有自私自利倾向的，但人人都有私利追求的情况下却演化出道德，这个过程同样耐人寻味。2022，马克斯·普朗克数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穆罕默德·萨拉赫（Mohammad Salahshour）曾通过模型分析过道德的进化，认为道德系统的形成正是因为其能抑制自私，促进合作，同时还能给社会带来秩序。

穆罕默德·萨拉赫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人类生活在社会群体中，必须有道德规范才行，在抑制自私方面，各地形成的规范是相似的，比如不能通过偷盗等方式实现自利；而另一方面，在构建具有秩序的社会层面，不同社会的道德规范又是存在差异的。但所有这些都使得道德得以进化至今，尽管有研究发现，道德规范并不都是好的，可能也会演化出有害的道德规范。同样，八卦演化中对社会的影响也是多方面的。

未必是一件坏事

“在不同的语境中，八卦其实有不同的定义。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习惯将八卦理解为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而其实，研究发现，在我们谈论别人时，我们也会说很多好话。比如，谁家的孩子有出息了，邻居的姐姐帮了我一个忙。甚至更多的时候，八卦并非是绝对的好话或坏话，而是对一个人的行为模式的概括，至于这个概括是好是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也从事社会规范方面研究的潘歆乐认为，对于八卦的社会意义，其实关键还在于八卦信息的准确性。

最新研究并未给八卦赋予明显的“好话”或者“坏话”的内涵，而是采用了一个中性的定义，将八卦定义为一个相对客观的传播过程，背地里传播“谁在什么情况下做了什么”。而研究也表明，如果八卦中传播了很多不准确的信息，而人们又不能将虚假信息有效识别出来的时候，八卦是损害合作的，这与传播谣言的效果类似。

“如何鼓励人们在八卦的时候去更多考量信息的真实性，从而建立一套更准确透明的信息体系，这或许是我们研究者、新闻从业者，和信息传播路径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认识到并去思考的一个问题。”潘歆乐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判断信息是否可靠时，要注意区分一手信息和二手信息，并给予不同的权重，一般来说，别人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所有人都说一个人不好，如果你看到了他好的一面，也要重视这个信息，此外，“如果八卦传播的是客观真实的信息，那么爱八卦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正是这些八卦让我们能得到有效的信息，促进大家相互监督，从而建立一个合作互惠的群体。”

南方周末记者 王江涛

责编 朱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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