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中国艺术的永恒感,实际是在讲人真实的生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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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1月8日晚,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中心主任朱良志教授在广州美术学院进行了一场主题为“中国艺术的永恒感”的讲座,澎湃新闻经主办方授权发布讲座的部分精彩内容,以飨读者。
永恒的问题,我觉得肯定是艺术中比较被关心的问题。人类历史、文明的发展,是和永恒的需求密切相关的,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永恒而服务的。艺术记录你的感受,能够向更多人分享,而且企图传之久远。我们今天看,比如像埃及法老的金字塔,看秦始皇兵马俑,它的目的何在?又比如我们做一个小小的盆景,有一点点顽石,再加上古松,然后苔痕历历,要说什么东西呢?一定是和时间有关,一定是和时间的绵长有关,中国文明实际上是伴着这样的追求向前发展的。
我们在很早的时候就追求不死感、不朽感、永恒,比如我们讲“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在《左传》上就说了,“三不朽”是我们古代文人追求的崇高境界。不朽的感觉,我们读先秦时期的很多著作就可以感觉到,比如孔子曾经议论过当时有一个国君叫齐景公,他有一天登上了山东的牛山,他说我要死了怎么办,这么广袤的土地,将会被别人所有,他就哭起来了,所以叫“牛山之泪”。而西晋有个人叫羊祜,是个大将军,这个人德性非常高,有一天登上了他家乡襄阳的山,他讲古往今来,在历史的天幕中闪烁的英雄豪杰,留下了那么精彩的历史,如今安在?他不禁哭起来了。这是“岘山之泪”。“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的诗就是登上岘山看到纪念羊祜的“堕泪碑”写下的。
所以中国古代历史上讲永恒,我归纳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说肉体生命的延长,比如古代炼丹吃药,尤其在东汉时期,为了延长生命——人的生命短暂,而且很脆弱,人所占有的空间是如此微小,占有的时间是如此短暂。人生在天地,“奄忽若飙尘”。人的生命资源的短缺,激起了人无限的怅惘。二是功名永续的念想。这种念想是我们想把我们做的很多东西,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世上还有我的痕迹在,我的意义在。还有另外一种永恒,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有一种不可商量的、最高的、绝对的真理,这也是一种永恒。而在我们的艺术中,一深入进去就会发现,物质生命的延长,精神生命的盈虚,或者终极道理的把握,我们艺术的永恒感不是以这样的感觉显现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的小诗《大林寺桃花》。他被贬到庐山来,有一次春末,想去山上大林寺,当时山下桃花已经没有了,但是他到大林寺一看,山上的桃花刚刚开,在诗里他说的是一个气候变化、空间变化吗?当然不是,他要说的是一种不落的桃花。他说的是在时间背后那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东西,是在时间背后一种不灭的东西。
讲座现场(杨泽彬、孙珺摄)
比如我们看高凤翰给他老师金农画的像——金农是“扬州八怪”之一,雍正到乾隆年间的大艺术家,性格非常怪异,但艺术有很高的标准——他画他的老师坐在芭蕉林下。芭蕉在佛教中是个法物,我们叫雪中芭蕉,它不会久远,尤其在北方人的体验中,到了冬天以后,芭蕉就没了。我们看金农给他学生题的像题:“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长安卿相”,追逐功利的人,被外在表象所束缚的人,他是不到这个地方来的。金农讲我坐在芭蕉下,去感受那个世界中的无上清凉,不为人间的喧嚣所左右,从烦恼世界中走出来。所以中国艺术想追求的绵长,和我们刚才讲的肉体的绵长,或者功名的永续,或者绝对的真理是不一样的。
我们都是在时间长河中生活的人,也是被时间所碾压的人,我们总感觉到时间的不够,现在都是过去,转眼就是过去。所以人在时间长河中生活,人的一地鸡毛往往是由时间作祟而造成的,时间这个东西实际上是一种压迫,而且还裹挟了很多规定,很多理性、知识、概念,很多智识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想把你塑造成适销对路的产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空气,有土地,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还有历史,我们是呼吸着历史的空气存在的,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时间长流中的一段历史,一个历史长流中间的存在。人是历史存在物,人在历史中存在,要接受历史的塑造。
怎样走出历史?所以我们今天研究艺术史,要怎样把艺术的历史变成真正的人的生命展现的天地?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艺术有一种存在,尤其在中国艺术发展中,有一种是作为非时间的艺术,在时间的背后来探讨人存在的那种感觉。
唐代的赵州大师我觉得是唐代最有智慧的佛教禅宗大师之一。有一天有个弟子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赵州大师说,你说的是什么时间?“汝等为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就是说我们一般的人是被24小时,被时间所指使、压迫,在时间这样一个律令中生活。“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是什么意思?是超越时间之外,似乎不受时间所控制。你看《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非时间的、逃脱时间魔掌的人。
我们讲烂柯山的棋局,讲“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或者“老僧使得十二时辰”,包括“人间四月芳菲尽”,它的意思都是要到时间背后,来追求自己真正的生命意义。所以超越时间,应该是我们中国艺术非常重视的东西。有一种东西是不随四时而凋零的,什么东西呢?
我们都知道《金刚经》,什么是金刚不坏?金刚也是会坏的。只有人心中那种念头、那种觉悟是不会坏的。所以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在时间的背后,你看起来在变,但也有一些不变的、内在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规则、秩序,而是有一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东西。就像明末清初的篆刻家程邃(穆倩),他说我和古人,就像古人在长江的上游,我在长江的下游,我在一个早晨披着大雾,汲水而饮,江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潺潺流淌。实际上中国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追踪这种不变的东西,这种不变的东西我们把它叫作“永恒感”。最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物质存在,或者绝对的真理,而是一种从容于天地间的感觉,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感觉是超越时间的。
李泽厚先生反复讲“中国艺术的秘密在于瞬间永恒”,我觉得要把这四个字准确说出来并不是很容易。瞬间,在一个片刻,永恒,对绝对真理的把握,我觉得这种解释两个意思都不对。第一,瞬间不是短暂的片刻;第二,永恒也不是对绝对真理的把握。瞬间、永恒在我看来就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当你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瞬间永恒知识的相对,用真实的生命面对世界,到山自青青水自流的时候,你就是永恒。
中国艺术关心的永恒,比如说脆弱易变的人生,我们到艺术中寻找一种确定的力量,有时候环境非常污秽,我们要到艺术中寻找一种清静之所。有时候世象特别喧嚣,我们要到艺术中寻找一种所谓不生也不灭的宁静世界。有时候我们是被外在的秩序规则(大秩序、“大叙述”)所炫惑,所规定,弄得我们非常难过的时候,我们想回到自己的“小叙述”,回到自己真实的生命感觉中,重新获得一种平衡。
朱良志教授(杨泽彬、孙珺摄)
所以我们讲中国艺术的永恒感,实际上是讲人的那种真实的生活感觉,面对你自己,面对人生,就像禅宗讲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在的大叙述也重要,但是这种大叙述必须转换成自己的小叙述,那种随大流,跟风走,同样的语言,重复着同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和艺术是绝缘的。艺术的永恒实际上一定程度上是要你回到自身,相信你自己,那个金刚不坏的东西,就在你的心中,就是佛在你的心里。所以我们沿着这个话题再往下讲,我想讲几个小问题,我尽量用简化的语言说一说我对这方面的理解。
第一,永恒是在生生。生生不灭,这个世界是生生不灭的、无限的延展,你要想获得一种永在,你必须要加入这样的东西,才能生生不已。
第二,无生即长生。你只有从不生不灭的精神中才能找到那种永恒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必须要超出这种时间之外,才能找到那种感觉。
第三,天趣即不朽。我们讲天趣,所谓天趣绝对不是外在自然物的趣味,是人感受的趣味,天在人的心中,人所体会的那种自然延传的、永恒无限的趣味和格调。所以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有很大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追求天趣,所以人做宛自天开,做了就像没做一样。
第四,一朝风月下。所谓“一朝风月,万里长空”,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都是一个“今”,都是一个“在”,所以你要好好地面对生活,面对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
第五,茶熟香温时。中国古代讲永恒感有四个字叫“焚香读易”,点一炷清香——你知道中国古代点香是计时的,一炷清香把你荡出时间之外,焚香还要读《易》,就是永恒的再造方法。我们随着一缕茶烟、一缕香气,把我们荡出尘寰。下面我讲一下我对这五个方面的一些体会。
第一,永恒在生生。生生不已,这是中国哲学最有特点的观念,不仅儒家讲,在《周易》中讲,而且老子、庄子也讲,它是构成中国人哲学的一个最主要的东西。西方哲学如果说一个核心概念,一个字的话是知识的“知”,中国哲学肯定是生命的“生”,活着,活泼泼的,气韵生动,有气象,形气神。生的东西一定是一个永恒的东西,生命就是绵延无尽的。为什么中国人讲“孝”?“孝”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重视“生”,“生”就是“姓”,通过家族延传,个体生命的延展,来追求那种永远不绝的东西。以家族为中心的宗法制,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反映这种生命哲学。
我们讲《周易》,什么叫“易”?周代的一本讲变化的书。一般讲《周易》有三种意思:第一种,“简易”,八卦就是由阴阳两爻组成的,阴阳两爻的六十四卦,简单到极点就是阴阳之谓道,用最简易的方式讲出时间流动,讲变易。什么叫“易”?易是“变易”。谈变易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彰显背后的那种“不易”,没有变化的东西。《周易》这本书就是用简易的方式讲变易是天地不易之理,你既要看到变易,也要看到不易。
比如说古藤、藤蔓,“老树枯藤古藓香”(文徵明),我们到绍兴去,有徐渭的青藤书屋。这幅《古木茂藤图》是陈洪绶的,明代后期的大艺术家。这是在克利夫兰美术馆的一幅作品,就画一棵千年的老树,但是有古藤缠绕,偶尔有一点两点微花细朵。你说树死了,但是藤蔓还在,它的花还在,生命是不绝的。生命只有主题的替换,而不是终极意义上的消失。人的生命也一样,我们看在古代哲学中,人的生命就像本来底下是一个观众,后来走到舞台上,演了一段戏以后,又到观众席上,又加入在一个大化流衍的节奏中。我们讲青苔,那个苔痕历历,生命弥漫,是不可穷尽的,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苔痕历历,时间的标示,所以“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这是王维的诗。我们做园林的时候,水岸我们叫驳岸,驳就是驳杂的意思,水岸不能搞得很齐,如果砌得很齐,就像水泥工地。驳岸当中杂草丛生,苔痕历历,然后跟周边的杂花野卉、山林连到一体,它是一种无尽的绵延。所以中国艺术在这方面有种种的昭示。
陈洪绶有一个著名的作品,现在藏在故宫博物院,他画石头水平很高,真是满纸云烟。古人讲“石令人古”,海枯石烂,实际上石头也会烂的。那么在这样一个绵长的时间线索中,他画枯枝,枯枝上有微花细朵,还有一只鸟站在上面叫着,当下的活泼,和古拙苍茫的过去,就糅到一起,不是突出现在这样生命存在样态的一种强力的生命力,而是在说时间背后的故事。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间真的是一把杀猪刀。你天天低头看着眼前的世象,看着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抬头看看,天地如斯。为什么中国艺术家要叫你把眼光放开,用“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像杜甫诗讲的,你腾开,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们做艺术的都知道倪瓒,倪瓒的名字从哪里来?是唐代一个和尚,叫懒瓒和尚,懒瓒和尚留下的东西不多,但非常著名,有点像歌谣性质,“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落,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月水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苏轼的《前赤壁赋》,一开始朋友吹了一段箫,是那样的悲伤,为什么悲伤?你看我们这个地方曾经曹操、周瑜在这个地方大战的,他们当时都气吞山河,而今“安在哉”?我和你驾着一个小船,和鱼虾麋鹿为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所以有时间的长短,功名的多寡,英雄的在和不在中所生发的痛苦。但是苏轼说你知道水和月的故事吗?“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我们大家都知道像江上的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才是无尽的东西。所以苏轼有一首诗中的两句,我觉得很难读懂,“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他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把物做对象,当作控制和消费的东西,你和物同在,你就会从世界的对岸走到世界中。当我们用我们的知识来衡量有用无用,世界是在我们的对岸,是被我们所认识的对象,好像你不在世界中一样。当你从世界的对岸走到世界中去,你会有花有月有楼台。所以苏轼《前赤壁赋》讲的风月、水月,“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这种水月之思,真是荡漾在中国艺术极其微妙的地方。
我们讲第二个小问题“无生即长生”。这个问题挺偏的,但却是我们把握中国艺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中国艺术我们讲气韵生动,气韵生动到五代北宋以后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有很多画,画枯木寒林、箫瑟秋风,那种千年古道,人烟全无。比如倪瓒的很多画,像《容膝斋图》,你看这些画怎么来理解气韵生动呢?它没有一点活泼的东西,是一个寂寞的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把一切生命感的东西荡尽了,他要表现的是一种寂寞的、没有生命感的地方,那真是一个不生不灭的世界。所以中国艺术你必须要注意这样一个向度,它是追求内在的活泼,而不是一个外在的活泼。比如我们讲“无生法忍”,这四个字来自佛经,“无生”就是不生不灭,“法忍”是智慧,就是不生不灭的智慧。人要注意生命,但你更应该关心生命背后的东西,那种不生不灭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影响我们人生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比如中国艺术中有一种模式叫“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实际上水不流,花也不开,是一个寂寞的、无可奈何的境界。但这样的东西要彰显什么呢?所以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中国艺术的气韵生动,实际上有两种形式。在我看来,一种形式是我们“看世界活”,我们看活泼的表象,生机活跃,鸢飞鱼跃,这样的东西我们很好理解。另一方面,“让世界活”,我们怎么让世界活呢?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因为我们意识的作用,外在带着种种眼光去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实际上完全是被你曲解了,或者用哲学的话讲,是被你遮蔽了。这种枯木寒林,不生不灭的境界,实际上是为了荡去这种遮蔽,让世界敞开,让世界活泼,所以这种看世界活和让世界活,都是气韵生动的体现,也是中国生生哲学的延续。
再往下讲,比如说中国艺术讲“静”,那肯定是和时间有关。古人有一种说法“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我们讲“静”的时候,实际上有三种不同的“静”:一个是外在环境的安静,它是和喧嚣对比的;另外自己心情的安静,是和烦恼相比的;还有一种安静,是一种不生不灭的寂寞的安静,所以叫根源性的安静,从外在的动静对比中走出来,走到所谓老子讲的“归根曰静”,这种静你就可以感受到这个世界很多活泼的东西。南宋时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讲到,他说北宋末期的唐子西,曾经有一首诗,中间有两句话“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他说我家就在深山之中,到春夏之交的时候,“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就是没有人来拜访的意思。“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我真是在这个时候体会到了。“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就像东坡讲的,“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时间是一种感觉,心里的安静,那种绝对的宁静。所以“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中国艺术实际上在五代北宋以后,渐渐地从生灭的外在变化走入寂静,这是中国艺术变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第三方面,天趣,我觉得讲天趣实际就是讲不朽,讲加入世界中的这种感觉。实际上我们很多诗文,“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就是讲融到世界中的感觉。我是做中国美学的,你要讲中国美学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人融到物中去,融到世界中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朱光潜先生讲看一棵古松,有三种态度:古松多长年龄,什么松树,这是科学的态度;这个古松有什么用,可以打家具、盖房子吗,这是功利的态度;朱光潜先生讲审美的态度,和前面两种态度都不一样,我看古松郁郁葱葱,在这个地方多美啊,不同的环境中有不同的样子,审美的态度。但我想朱先生可能还有另外一方面中国美学的东西没有触及,也就是没有态度的态度,我把它称为第四种态度,就是说你既不是科学地看待,也不是功利地利用,也不是站在外在审美,而是我加入到这个世界中。我没有态度,我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清风明月、古松、山林,和我融为一个世界,这真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清风明月我,与谁同坐轩”。所以中国美学的核心,它真是从世界的对岸走到世界中。所以中国人对知识从先秦时期——我们讲审美都是知识——就采取很警惕的态度,没有知识不能构造一个社会,但有了知识并不一定能够营造出符合你生存的东西。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也是障碍,知识能把我们送上不归路,就像现在科学技术发展,包括人工智能发展,我们真的担心人造出来的东西有可能把我们带上不归路。不是鄙视科学,人对知识的态度和人生命存在的感觉,往往是有很大矛盾的。我们到大学里,不仅仅要学知识,最重要的是要学这个知识怎样能够使我们过更好的人生,这是最重要的。存在是低耗的,使我们人生展现出那种明媚的光芒是最重要的,知识只是达到这个的媒介,这正是中国艺术和美学给予我们的忠告。回到世界中,你会看到一切和原来的样子都不一样,“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我们看中国很多园林很散,有时候让你感觉整不出来统合的秩序,所谓一片天趣的世界,是抹去了知识、时间的痕迹。你能感觉到中国古人欣赏的境界,“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为什么说天趣即不朽,加入到那种天的节奏,虽为人作,宛自天开。艺术都是人做的,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做得就像自然之手做的一样。所以大匠不斫,它讲的是这样一个规则。
再说“一朝风月下”,这方面的思想也是非常丰富。人的“当下”是一个时间,“此在”是一个空间,当下此在是时空交叉。人每时每刻都是作为时间、空间的交叉,这样的东西是我们中国艺术追求的非常重要的境界。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天地绵延无久,我来了,像江山待我,一朝风月出来了,我在这个世界显露。中国古人讲“流水今日,明月前生”,我站在河边看现在的流水,但是流水中又明月相照,“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水月之思就是当下此在。古人讲,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是偶然的生命,但又是必然的存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讲在东篱下采菊花,悠然之间看到前面的山,这时候真舒服啊,心里完全解放了。沈周讲“千古陶潜晋征士,乾坤独在此篱中”,杨维桢写“万里乾坤秋似水,一窗灯火夜千年”,我们讲瞬间永恒,你从这里找就知道它不是短暂时间发现永恒真理,而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就像禅宗讲“无边刹境自他不离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出于当念”,前面一句话讲空间,后一句话讲时间,时间、空间都无限,都凝固在此时此在这个点上。
我们经常讲的“一期一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相会,这是日本茶道重要的思想。但这个思想来自禅宗,在唐代时期已经非常普遍了。每一次聚会,每一次你的出现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你必须要有一种和静的心去沉迷。所以我们讲珍惜当下,每个晚上都有月光在树,每个早上都有晨曦微露,就像陶渊明讲“斯晨斯夕,言息其庐”,你要好好去面对生活,好好地面对你当下此在的那种感受,这是最重要的。所以讲瞬间永恒,它不是一个玄奥的哲学道理的发现,而是对时间感的超越,同时是对自我生命的珍惜。禅宗讲“一见就不可再见”,唯一的,不可重复的,所以我们要开辟人生最美好的乐章,去直面真正的当下。
最后说说“茶熟香温时”。这个刻印章的人肯定都知道,“茶熟香温且自看”,这是黄小松刻的印章,非常好,刻的是李日华的诗。他喝着茶欣赏着印,点着香,香烟缭绕,一缕茶烟扬鬓丝,在这里看人生。就是你“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暂息百年身”,点一炷清香记载着时间,是从时间中走出时间。古代的篆香或者百刻香,用植物的树皮碾成粉末,在盒子里转来转去计时的,烧完了以后留下烟雾缭绕,然后香灰焉然,还能闻到香气。那香烟的缥缈和香气的若有若无,以及香灰所留下的那种痕迹,是我们在时间中去把握怎样超越时间的非常重要的境地。焚香独倚,“茶熟香温”,我觉得研究中国艺术有很多细腻的东西,这种细腻的东西跟我们那些重要的追求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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