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徒手攀岩》导演金国威：永远在行动中

2023年9月，北京攀岩圈子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晒和金国威（Jimmy Chin）的合影。从某种程度上，和这位华裔导演合影，就是与一段传奇站在一起——1990年代末金国威开着一辆斯巴鲁在优胜美地游荡，过着世俗观点中“流浪汉”一样的生活。但在2019年，他以导演的身份拿下了91届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的小金人。不管是双脚悬空的生活，还是作为导演的成就，金国威都似乎离我们太过遥远。但当懒熊体育和他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长聊之后，我们发现他的经历与当下普通人的生活与困惑，并非毫不相干。被大山迷住的人1960年代，金国威的父母从中国移民到美国中西部明尼苏达州的曼凯托。在曼凯托这个几乎是全美最平坦的地方，这对夫妇从事着一份几乎最安稳的工作——当地大学的图书管理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那个小名叫“小胖”的儿子未来会成为户外探险家。因为父母工作，金国威有看不完的书，但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霍比特人》，一个霍比特人走出伊甸园一样的地下洞穴，去大世界探险的故事。金家房子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在平淡的小镇生活中，这里是他消磨时间的地方。秋天父亲会带他在附近的湖泊钓白尾鱼。“我不喜欢在房子里，喜欢在户外，喜欢开阔的地方。”金国威解释道。和这种开阔相对的是严格的教育。虽然金国威的父母移居到一个被玉米、大豆还有白人包围的大学城里，但他们并没有放弃中国人的教育理念。金国威的课外生活被各种课程填满，周末他要学习游泳和武术（在七年级时他还获得了跆拳道黑带），期间还穿插着小提琴课。金父也是中国文化的坚定捍卫者。金国威和姐姐被要求在家里要说中文，一旦他们忘记了这个原则，父母就会用沉默重申它。父母也会要求他们学习中国文化，包括书法、中文和太极拳。如果表现不错，金国威被允许在家附近一座小山包滑雪，山和雪成了他面对压力时的庇护所。高中毕业后，金国威进入了明尼苏达州卡尔顿学院。大学期间，他并不喜欢橄榄球这种高对抗的运动，反而参加了高山滑雪队，并开始学习登山。据他说，自己虽然尝试过很多运动，但对登山的喜爱几乎是本能的。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大学毕业后，金国威会在商业、法律或医学这三个受到父母认可的职业领域中选择一份工作，过上安稳而体面的生活，就像大他6岁的姐姐Grace那样——她现在是斯坦福的一名老师。在金国威的整个青年时期，严格的家庭教育，和他走入荒野的冲动之间，一直存在着紧绷的关系。但在大山面前，他一直小心平衡的天平开始失衡。一年暑假，金国威放弃了在华盛顿的实习机会，前往蒙大拿州的美国冰川国家公园登山。在那里他靠做服务生养活自己，利用换班间歇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登山。1996年，金国威大学毕业，但是他告诉父母，他要去西部，登山、滑雪，而且要睡在自己的斯巴鲁车后座上。在同学们打上领带的时候，金国威开着车在加州的优胜美地、红岩峡谷公园还有犹他州的沙漠里游荡。本来金国威计划用一整年的时间滑雪、登山，然后回到主流的生活方式。但他发现自己彻底被大山迷住了。一次金国威的朋友突然打电话告诉他：“快来猛犸山，暴风雪马上就来了。”金国威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朋友，他最近自己正在找工作，并且明天就有一个面试。但是第二天，他的斯巴鲁就开向了猛犸山。那个雪季金国威睡在朋友家地下室的锅炉房里，滑了一个冬天的雪。

▲20岁时的金国威。

“我喜欢西部，喜欢落基山脉，我喜欢漫无目的的在公路附近生活。”在漫长的停顿后金国威对我们说，“出名从来不是我登山的原因，我登山是因为做不到不登山。”那段时间金国威用各种零工养活自己，包括端盘子、铲屋顶和代客停车。但直到现在他仍然用“浪漫”这个词描述当时的生活。这种浪漫生活中唯一的阴影就是家庭的压力。“中国上下五千年，都找不到一个词形容你做的事。”父母曾对他说。在外的七年，姐姐维系着金国威和父母之间微弱的联系，一次姐姐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告诉他：“妈妈说她养出了一个流浪汉。”金国威说，他对未来其实从来不是胸有成竹的，家庭和同辈压力让他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这种幸福和痛苦交织的日子他过了近十年。和强壮体格不相称的是，金国威说话轻声慢语，经常在表达中插入数秒的停顿，让听者感到放松。但与我们会面的时候，金国威几乎是一分不差地出现在约定地点，十分钟前他刚刚结束当天的健身训练。你能从他身上能看到明显的自律和自驱——表面上看金国威和父母的希望背身而行，但他却带上了他们最重要的遗产。“更努力，然后取得更大的成就”是金国威父亲的教育理念。“成就、成就，他们永远把我们向前推，从来不会拍拍我们的后背，因为他们觉得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努力了。”姐姐Grace曾这样描述父母的教育方式，“Jimmy的动力就是这种鞭策的内化。”而这种鞭策没有解药。6岁的时候，金国威结束了一堂辛苦的跆拳道课，踩着一英尺厚的雪走到家时，他发现父亲正在长长的车道尽头等他。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把雪铲。后来，当作为摄影师的金国威摸黑出发，背着沉重的器材，用冻僵的手指对抗铁块一样的相机时，那次磨练逐渐显出了它温和的一面。家庭教育赋予了金国威身上坚固的部分。他相信即使选择了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也要成为在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人。这个时候，连命运都忍不住对他施加善意。命运弹珠游戏还是一个大学生时，金国威在约书亚树国家公园认识了布莱迪·罗宾逊（Brady Robinson），罗宾逊觉得这个在篝火边上弹Bob Marley（金国威在大学曾是雷鬼乐队的乐手）的年轻人很讨人喜欢。金国威毕业后，罗宾逊成为了他在优胜美地的第一个攀岩伙伴。在闲暇时，罗宾逊会摆弄他的尼康相机，告诉金国威如何调整焦距、光圈值和景深。一个早上，阳光洒在他们在酋长岩山顶的营地，金国威随手抓起这台相机，拍下了一组好朋友在睡袋里的照片，在罗宾逊身后是优胜美地的壮观日出。金国威按下快门的同时，也拨动了命运的弹珠。很快，一家户外品牌看中了这张照片，这对搭档因此拿到了500美元。两人平分之后，金国威一下子有了250美元，他惊讶于一张照片创造的经济价值，随后用这笔钱做了一笔人生中回报率最高的投资——买下了一台自己的尼康相机。这张照片更大的意义是证明了户外嬉皮士生活的可行性，同时让金国威看到了摄影作为一种职业的潜力。就像学习登山一样，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他靠一点点摸索，自己学会了摄影。同时他意识到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要去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找到最难接近的拍摄对象，比如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为此，他需要一个引路人。一个周一，金国威走进了著名户外摄影师盖伦·罗威尔（Galen Rowell）的办公室，后者当时刚刚从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山脉回来。接待的人告诉这个没有预约的年轻人，罗威尔很忙，然后把他带到一间接待室，金国威告诉他：“没关系，我只需要10分钟”。但那一天罗威尔始终没有露脸，之后的几天也是如此，不过金国威仍然每天出现在接待室。直到周五下午，罗威尔终于站在他的面前：“我必须赞扬你的毅力，接下来的两小时都是你的”。罗威尔详细地告诉这个后辈如何组织一次高山探险，他展示了自己此次喀喇昆仑之行的照片，并指着喀喇库萨山谷还没有被征服的山峰告诉金国威：“这就是你的目标，而且一定要带上相机。”金国威为筹集路费，亲自设计了一款T恤，卖掉了500件，这笔钱外加一笔赞助让金国威在1999年站在了喀喇昆仑山脚下。虽然当时金国威和朋友的登山水平还称不上顶尖，但仍然爬上了罗威尔提到的Fathi Tower，而且还带回了大量高水准的照片。这次巴基斯坦之旅成为了一次重大转折，商业摄影的大门开始向他打开。第二年这些照片在一个户外贸易展上大获成功。在金国威小时候，父亲最喜欢对他讲扫地僧的故事。在少林寺，一个小和尚要扫很多年地，师父才会看他一眼。金国威对这个故事的解释是，“如果足够谦虚和勤奋，你不需要找到导师，导师会找到你。”在展会上，一位共同的朋友把金国威介绍给了登山圈子的关键人物康拉德·安克（Conrad Anker）。

▲金国威的摄影作品。

Why not？“冲浪家一样的松弛感会掩盖他的另一面，这是一个非常努力工作并完成任务的人。”徒手攀岩的主角Alex评价他。出色的工作伦理让金国威在圈子里逐渐崭露头角，各种邀约纷至沓来。2002年，安克邀请金国威加入了《国家地理》赞助的一次探险，在西藏羌塘高原进行275英里的穿越。里克·里奇韦（Rick Ridgeway）也在这支队伍里，里奇韦当时已经拍摄了多部长篇电影，手里还握有多项艾美奖。在穿越羌塘的旅行中，里奇韦对金国威进行了电影制作的启蒙。金国威发现，电影是一个强大的媒介，相比摄影作品能承载更多的故事。自此之后，金国威开始逐渐把重心转向电影。西藏之后，金国威也陆续接到了一些小型拍摄工作。但他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大项目。2008年，金国威、安克和雷南·奥兹图克(Renan Ozturk)开始攀登喜马拉雅山梅鲁峰。梅鲁峰最高处的一面458米高、垂直上下的大岩壁被称为“鲨鱼鳍”，之前从未有人攀上过这个岩壁。他们从恒河逆流而上抵达山脚下，士气高昂，但不幸的是，团队遭遇暴风雪被困两个多星期，食物耗尽，在离峰顶100米的时候，三人最终决定下撤。金国威在这次梅鲁峰之旅中患上了战壕脚——长期处在湿冷的鞋里，他的脚趾开始腐烂。三年之后，他们再次冲击鲨鱼鳍，挺过了帐篷支架的突然断裂和奥兹图克的中风，最终成功登顶。两次攀登鲨鱼鳍，金国威几乎遭遇了高海拔登山所能遭遇的全部困难，但是对电影新手来说，更困难的是如何把两次登山的素材变成一部长片。这部电影是金国威的首部长篇电影，也许是因为太深陷整个过程，也许是经验不足，一开始片子并不够连贯，金国威曾将它提交给几个电影节，但都被拒绝了。转机发生在一次青年企业家会议上。金国威在那场会议上遇见了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的纪录片制片人，并钦佩于她的才华和魅力。会议结束后，他试着发了一封邮件给她，问她是否愿意看看梅鲁峰的素材。这封邮件起初并没有回音，金国威一度以为这是一次失败的搭讪。但3个月后，柴打电话告诉他，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国外工作，并表示了对这个项目的兴趣。柴发现《攀登梅鲁峰》的素材十分震撼，但缺少深层故事。二人决定重建这部电影。他们重构了故事线，重新拍摄了所有人物采访，把一个小众的登山故事变成了描绘男人间伟大友谊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柴也重建了金国威的生活。2013年，他们在金国威的精神故乡、西部小镇杰克逊结婚了，柴保留了她的姓氏。柴曾经说她是“城市老鼠”，丈夫是“乡下老鼠”（来源于一则城市老鼠和乡下老鼠的寓言）。他们确实如此不同：金国威在小城长大，喜欢穿T恤、戴棒球帽；而柴成长在曼哈顿上东区，就在大都会博物馆附近，柴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在一所大学的管理层供职。但柴不仅和丈夫一样有着中国血统（柴是中国和匈牙利的混血）和严格的家庭教育，还有不逊于他的雄心。高中毕业后，精通多门外语的柴进入普林斯顿大学，主修文学，直到她觉得太无聊了，决定转向电影。1999年，她结束了电视台实习，去科索沃战区拍摄纪录片。金国威等待她回信的那三个月，她正在塞内加尔拍摄一部关于当地动乱的纪录片。金国威的朋友评价柴非常“硬核”——起码和她的丈夫一样硬核。“当他们在一起时，我想，这就是命运，这是一对很有力量的夫妻。”他的朋友乔恩·克拉考尔(Jon Krakauer)（畅销书《进入空气稀薄地带》的作者）形容。他们的才能是如此的互补：柴擅长讲故事，而金国威能为故事提供最壮阔的背景布。《徒手攀岩》就是这对夫妻雄心的产物。这部电影讲述了攀岩家亚历克斯·霍诺尔德(Alex Honnold)徒手攀登优胜美地酋长岩的惊人故事。因为要保护他的安全，拍摄面临了很多掣肘，在漫长的筹备后，当团队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亚历克斯却因为状态不佳叫停了第一次攀登，直到半年后他才成功登顶。（相关链接：对话《徒手攀岩》Alex Honnold：在生死边缘贯彻理性 | 长聊）不确定性并不是这部电影最煎熬的部分。在开始后期制作时，柴已经怀孕6个月，而他们的大女儿只有两岁。几个月后小儿子出生，让《徒手攀岩》的后期制作彻底变成了一场可怕的战斗。金国威形容当时白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还要换尿布的生活“简直太疯狂”。

▲金国威和妻子在奥斯卡颁奖礼。

最终“城市老鼠”和“乡下老鼠”一起打赢了这场“两个婴儿和一部电影”的战斗，联手拿下了第91届奥斯卡小金人。此后他们的战利品还包括讲述在泰国洞穴中解救足球队员的《泰国洞穴救援》和讲述SpaceX崛起历程的《回到太空》。“你会希望Jimmy在战争中站在你一边，他是我认识的最值得信赖、最忠诚、最可靠的人之一，他内心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柴这样评价丈夫。登上奥斯卡领奖台时，常年背包客打扮的金国威难得穿起了衬衫西装，看起来像一个金融家或者律师。某种程度，金国威成为了父母曾经期待他成为的“律师”和“医生”，只不过是在他自己的领域。台下，好莱坞最成功的人在为他鼓掌。现在金国威已经深入了好莱坞的核心，他的“攀岩伙伴”包括杰森·莫玛和马特·达蒙。金国威仍在渴望更高处的风景。去年11月，他和妻子共同执导的电影《奈德》在网飞上线，电影讲述了64岁的奈德在2013年从古巴哈瓦那下海，不间断游了52小时54分，抵达基韦斯特珊瑚岛的故事。作为他们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奈德》卡司不俗，包括金球奖影后安妮特·贝宁（Annette Bening）和传奇演员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现在金国威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女儿Marina和小儿子James，面对他们的大部分时候，金国威都是一个温和的父亲。虽然他不会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在车道尽头递给他们一把雪铲，但是金国威却坚持把家族徽章传给他们：“我不在乎他们做什么，但都要做好。在把一件事做到卓越的过程中，你会更了解自己，体验到某些伟大的东西。”▲金国威在工作中，拍摄者为Cheyne Lempe在金国威在杰克逊的家中（他们在曼哈顿也有一处住所），从其中一个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提顿山。金国威家的客厅经常挤满世界上最优秀的登山家，他的孩子们自然地开始对登山产生兴趣。金国威经常会带孩子们回到塑造他的大山。手机里多得数不过来的电话会议和未读消息都会在山中短暂地消失。“当你距离地面3米的时候，你必须要活在当下。”金国威说。在享受亲子时光的同时，他也希望把当年大山教会他的东西传授给孩子们。比如，登山是一项不断失败的运动，还有登山的人总需要去实现很多看似不可实现的目标，但只要开始攀爬，一切就皆有可能——从这一点看，人生和登山是如此相似。金国威告诉我们，在做“流浪汉”的时候，他曾经被一些存在主义的问题困扰，比如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自己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当他沉浸在登山这样的具体行动中，他觉得每一天都在进步，也不再被焦虑困住。学会登山，也给了他一种自信，既然自己能学会登山，为什么不能成为摄影师，甚至成为电影导演？也许金国威过去20年的终极秘密就在于，永远在行动中。从第一次在优胜美地按下快门、到带着摄影机登上梅鲁峰，从敲开罗威尔的办公室，到用一封邮件赢得终身伴侣，金国威不断拨弄着命运的弹珠，而命运最终回报了他的勇敢。“关键是去做和尝试，Why not？”金国威对我们说。声明：本文由懒熊体育原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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